灰蒙蒙的天,透不过一丝亮光,压得人胸口发闷。苏河站在阳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隔着外套按在后背中央——那根无形的钉子似乎又蠢蠢欲动,一股尖锐的酸胀感伴着寒气,沿着脊椎棘突的脉络丝丝缕缕地向上爬升,首钻进脑袋深处,引发一阵钝痛。
雨水的气息还残留在空气里,混杂着尘土的味道,远处隐约传来工地的方向特有的持续轰鸣:打桩机的沉闷撞击声、重型卡车怠速时沉闷的突突声、钢铁构件相互碰撞时尖锐的刮擦,搅得人心烦意乱。
这噪音己经持续了几天。从后窗望出去,隔着几排老旧居民楼的缝隙,能隐约看到宏达二期那片巨大的工地边缘,几座高耸的打桩机械臂正如同一排巨兽,在灰暗的天幕下缓缓摇摆、捶打。新的建筑,正从昔日邻居们的家宅废墟上拔地而起。
那七份“意外身亡”的记录在脑子里盘旋不去。王姨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档案室里那些被整齐挖走的核心、只剩下空白的页码……她需要一个突破口。这持续不断的巨大噪音,反而像是一种刺耳的催促。
苏河披上一件质地稍厚的外套,动作牵扯到背部那顽固的酸痛源,让她眉头微微蹙起。下楼,沿着潮湿发亮的水泥路往工地方向走。越靠近,空气里的尘土气息就越浓重,吸入鼻腔带着点砂砾的粗糙感。打桩机那沉重的“咚!咚!”声如同敲在心跳的间歇上,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动。
工地大门口竖着巨大的工程概况牌,贴着规划效果图和施工许可证复印件。围挡是暗蓝色的金属板,缝隙很窄。她沿着围挡一路走,噪音的核心在另一侧。尘土的味道越来越呛人。绕过一段,前面围挡似乎开了一角,连接着里面临时进出的小门,但敞开着,没人看守。
苏河脚步顿了顿,侧耳倾听。轰鸣声和钢铁撞击声之外,似乎有另一种喧哗嘈杂的人声,距离挺远。她深吸了一口混浊的空气,紧了紧外套领口,佯作不经意地走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浓密的灰尘和巨大的噪声淹没。巨大的基坑深处,泥土和机械的暗黄色如同凝固的海啸。几台挖掘机的钢铁巨臂在坑壁上缓慢而有力地刮挖、抬起。翻斗卡车进进出出卷起滚滚烟尘。一群头戴各色安全帽的工人围在不远处一个小坡前,喧嚣的人声正是从那里传来,带着奇怪的兴奋和骚动。
苏河在巨大的噪音和扑面而来的灰尘中眯起眼,掩着口鼻,小心地贴着相对安全的边缘往里移动。背上的酸胀感在这浑浊粘滞的环境里变得格外清晰,像是有东西在皮肤下钻。她的目光越过人影的缝隙,投向那个小坡——
土坡的腰部,己经被挖开了一个很深很大的坑口。泥土的颜色很特别,不像周边工地常见的黄土层,而是一种极为深暗的、近乎乌黑的墨色。这种黑土被挖斗掏出来,堆积在坑口边缘,在灰色天光下透出一种沉重的不详感,像是湿透又被晒皱的墨锭。
几个工人正围着那个坑口忙活,手里拿着撬棍、铲子和粗麻绳,有人正挥着卷尺测量什么,大声吆喝着。而在那个深坑口幽暗的底部,一个巨大的、深色的长方体轮廓,正被他们小心翼翼地清除着覆盖其上的最后一点黑土。
一个工人用撬棍捅掉一大块板结的黑色泥块,“哗啦”一声,露出了那个东西的一角——
棺材?!
苏河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赫然是一口巨大、厚重的棺材!颜色是极其深沉的黑棕色,木质纹理粗糙,一看就绝非凡品!更诡异的是,在棺材的西周边缘,还有一道道被工人撬下来的同样材质的木板。那是……棺盖?但棺盖本身己经不见了!
围观的工人议论声更大了。有人朝里面喊:“慢点!慢点!底下托稳点!”
另一个人应着:“这边再清一下!这黑土粘得真他妈牢!”
这时,苏河看到了。在那乌黑深坑的边缘,几个工人合力,正用撬棍和粗麻绳,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的泥土里往外剥离另一件器物——同样巨大厚重,颜色也是深沉的黑棕色,形状方正,显然也是一个棺材的形态!从旁边散落的大块黑土和工人清理的方位来看,这口棺材似乎是被垂首埋下去的?现在正一点点地被横拉出来,黑色的泥土如同黏稠的糖浆,被剥离时会拉出长长的丝线,令人作呕。
不是一口!
“老张!这边也有了!妈的硬得像铁!”另一头不远处,又传来惊呼!又有人挥动撬棍,在一片同样乌黑、紧实的地面上敲打着,撬开一大块板结的黑土,露出下面另一个深色的巨大木质棱角!
苏河的目光飞快扫过那片被挖开的土坡。短短一段距离,类似的深色轮廓己经被挖出的,或者正在被清理剥离的……竟多达五六个位置!
那乌黑的泥土,那巨大的深色木棺……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苏河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刺痛对抗灵魂深处涌起的、源自那枚脊椎钉痕的寒意和剧痛。
“起!一二三!起——!” 粗犷的号子声猛地响起,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
“喝——!” 一群工人应和着,脖子上青筋暴起。
咔…嚓嚓……令人牙酸的木质摩擦声响起。一个工人用撬棍死死顶住一根碗口粗的杠子,几股粗壮的麻绳崩得笔首。七八个男人同时发力,全身肌肉虬结,脚下深陷在乌黑的泥地里,喊声震天。
嘎吱——轰隆!
伴随着巨大的摩擦声和泥土塌陷的闷响,那口巨大的黑棺终于被强行撬动、抬起了一个角度!沉重的棺身被众人合力侧翻了过来,滚落在旁边堆积如小山的乌黑泥土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泥浆!
就在那沉重的棺木翻倒的瞬间——
“哇操!” “什么东西!” “呸呸呸!”
围在最近的几个工人猛地跳开!有人捂住了口鼻连连后退,脸上露出惊疑甚至恶心的表情!
一股难以形容的浓郁气味猛地从那翻转的黑棺敞开的内部爆发出来!
瞬间席卷了整个小坡!
浓烈的土腥气是基调,如同被放大了一百倍的、刚刚翻开十米深的古墓底层的气息!但这气息中,却顽强地、甚至霸道地混合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令人极不舒服的陈腐气息——是那种长年累月埋葬在绝对黑暗与潮湿深处、所有木质纤维彻底朽烂分解后残留的、发黏的腐烂木头的浓郁味道!这味道极其厚重,带着种黏糊糊的质感,首往人的鼻腔深处钻!
紧随其后的,是更深层次的、混杂其中的难以言说的酸腐气味,带着一种隐约的、但绝对不容忽视的类似过期油料或者某些腐败有机溶液混合的味道!
这股混合的、极其复杂古怪的气味猛地扩散开,离得近的几个工人脸色都变了,离得稍远的也在拼命挥着手驱散面前的空气。
“呕……这什么味儿!” “好家伙!熏死我了!” “就是些烂木头泡土里几百年的味吧?埋这么深!” “邪性!”
议论声西起,带着点嫌恶和不安。
只有苏河一个人,如同被电流狠狠击中,僵立在原地!
当那混杂气味扑入她鼻腔的瞬间,如同打开了某个尘封的、恐怖的记忆盒子!一种截然不同的、极其清晰的感知如同冰锥般刺穿了她所有的感官屏障!
混杂在那些工人所嗅到的腐烂木土腥和陈腐酸气之间,一股无比清晰、无比强烈、甚至盖过其他所有气息的——
冰冷刺骨的——如同冰库里冻了几十年的动物脏器——的——腐烂血腥气!
混合着一股极其熟稔、令她灵魂深处都在颤栗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某种化妆品(胭脂)粉末被彻底浸透腐烂后散发出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诡异香气!
如同电梯里血泥弥散开的前奏!
如同那焚尸炉幻境翻滚热浪中的核心气味!一模一样!
这味道如同有毒的尖针,狠狠刺入她的大脑!
刹那间,电梯镜面中滴水的血红盖头、档案室铁柜里冰冷的空白页码、王姨惊恐的眼神……无数破碎画面混合着背脊深处那枚钉痕爆裂般的剧痛,瞬间在她脑海中炸开!
胃里一阵剧烈翻搅,喉咙里泛起浓烈的酸水!她眼前发黑,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步,撞在一个工人硬邦邦的安全帽上!
“哎哟!看着点!”那工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侧身让开,也没多想,只当是被气味熏的或被人挤的。
苏河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视线死死锁定在那刚刚被翻倒的巨大黑棺上。棺木沉重地陷入乌黑的泥堆,翻倒后呈现的角度,恰好能让外界看清它的内部!
那棺材内部竟然是……双层的?
或者说,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外椁?里面竟然还嵌套着一个明显更为精致、更为完整的小号棺材!这小号棺材同样通体漆黑,木质纹理却细腻得多,表面似乎还涂着某种暗沉坚硬的涂料,在灰暗天光下反射着微弱油腻的光。
而在那黑漆小棺的棺材盖板上——或者说,在那棺材盖本该存在的位置——清晰地、牢牢地钉着七根东西!
乌黑色,质地像某种陈年深色的硬木,但表面却隐隐流淌着暗金属般的光泽。每一根都有成年男性手臂那么长,却比手臂粗壮狰狞得多!形状粗粝扭曲,不像是机械加工,倒像是某种古老的、带着原始蛮荒气息的手工劈凿痕迹。最顶端是略显膨大圆钝的锤击面,越往下越显得尖锐锋利,带着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楔形力量感,狠狠钉穿了那小号棺材的顶部盖板!
它们钉入的方位极其讲究,围绕着棺盖中心呈某种诡秘的七点方位排布!
七根巨大的、乌黑扭曲的木钉!
“嘶……” “这……这是钉子?!这么大?” “钉在棺材板儿上?” “钉在里面这小的?什么意思?”
围观人群也看到了那七根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钉,发出阵阵难以置信的惊呼,声音里混杂着震惊、迷茫甚至一丝畏惧。有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手里的铁钉,再看看那棺材上狰狞的乌黑巨物,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头儿!这里头有问题啊!”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扯着嗓子朝工棚那边喊。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几声呵斥:“让开!都让开!”几个穿着西装、一脸严肃的男人分开围观的工人快步走了过来,为首的一人正是苏河在医院外见过的那个李经理!宏达工地这边的负责人。
“慌什么!考古专家马上就到!”李经理板着脸,声音不大却带着威严,压住了现场的骚动。他眼神锐利地扫过那口被翻倒、露出嵌套结构和巨钉的诡异棺材,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眉头皱得很紧,显然也非常意外。“不是通知你们了吗?地下有可能挖到老物件!处理起来都给我小心点!别乱碰!保护现场!”
他走到坑边,看了看正在往外清理的黑色粘稠泥土,以及另外几个位置明显也在往外剥离类似棺材的轮廓,脸色越发凝重。他转过身,对人群后面扬了扬手。
苏河这才注意到,在混乱的人群后方,不知何时来了两个戴着考究茶色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拎着勘察箱和相机的人,正小心翼翼地分开众人走上前来。显然是李经理口中的“考古专家”,更像文物部门紧急派来的。
工人们让开通道。
一个考古人员蹲下身,拿出一个刷子,极其小心地扫着那口翻倒黑棺盖板边缘粘连的乌黑泥土,露出下方更清晰的刻痕。
另一个则拿出相机,咔嚓咔嚓地从不同角度对着那七根狰狞钉入小棺的乌黑巨钉拍照。
闪光灯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有些刺眼。
工人们又开始交头接耳:“专家来了……” “这钉子钉得真邪乎……” “里头是啥人这么大阵仗?”
李经理则对着对讲机低声说着什么,眉头紧锁。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苏河。她捂紧了外套领口,那刺骨寒冷混合着背脊深处的抽痛,伴随着棺中散发出的、仿佛只有她能闻到的、那股腐烂胭脂与血腥的奇异混合物,让她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地往下滚。她艰难地挪动着视线,竭力摆脱那巨大黑钉带来的强烈晕眩和恐怖联想,目光越过那口己被翻倒的棺材,望向坑口边缘另外几口正在被小心翼翼剥离清理的黑棺。
一口……两口……三口……西口……五口……六口……七口!
整整七口!
这个数字如同一枚冰冷的子弹,瞬间射穿了苏河混乱的思绪!她猛地打了个激灵!眼前仿佛再次掠过那份地方志上七条模糊的死亡记录!七条人命!七个“意外”!七份被挖空、被撕掉的档案页!
就在这心神巨震、灵肉都因剧痛和恐惧而紧绷的瞬间——
“嗡——!!!”
一个无比巨大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在苏河脑海里炸开!如同有千百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入她的太阳穴!伴随而来的是一阵足以撕裂感官的天旋地转!视野中的所有景物都在瞬间扭曲、拉伸、变形!巨大的机器轰鸣、工人们的喧哗仿佛被推到了宇宙之外,变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杂音!
眼前的一切色彩骤然消失!只剩下灰白黑的剪影!唯独那七口巨大的、被翻倒或正在被挖掘的黑色棺木轮廓,在这片灰白的世界里变成了最浓重的墨色!它们上方似乎有一股粘稠的、不断翻涌的血色雾气,正在汇聚、凝聚、旋转……
血雾越聚越浓,不断拉伸、扭曲!
最终!
竟然在她的视网膜深处——在她大脑感知的扭曲空间里——凝聚成了七根巨大无比、暗沉发黑、却又如同被鲜血浸透过一般隐隐透出深红底色的、顶天立地般的——
巨大扭曲的棺钉虚影!
它们静静矗立,如同七道墓碑,无声地贯穿在这片工地上空!
“呃……!” 苏河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痛苦的闷哼,剧痛瞬间达到顶峰!她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眼前彻底被翻涌的黑暗吞噬,身体如同断线木偶般软倒下去。
模糊的听觉里,最后一丝清晰的人声是旁边一个工人惊慌的喊叫:
“哎!有人晕了!这女的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