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台,城市在灰蒙蒙的水汽里一片模糊。桌上的止痛药水剩下小半瓶,和拆开的一盒布洛芬混在一起。苏河半靠在床头,背脊下的枕头被冷汗浸得又凉又潮,那烙铁般的钉子灼痛感一阵强一阵弱,隔着睡衣都清晰可感。李师傅关于“生锈水管”的解释和医生“应激创伤”的诊断,像两块漂浮的薄板,试图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海上拼接起虚弱的“真实”,却被身体深处这枚邪异的“印章”彻底击沉。
她艰难地翻身下床,每动一下都牵扯得背部肌肉和那钉痕剧烈抗议。挪到小小的梳妆台前,拉开一个装杂物的抽屉。手指在最底层摸索着。触感冰冷、坚硬、带着一种旧纸的粗糙。
一份被塑料文件袋勉强保护的旧报纸,几处边角己经泛黄卷翘。铅印的日期是十年前的七月——《青江城市晚风》,那时它还叫这个朴实名字。
指腹擦过封面沾了一点灰。那是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单位发的东西。父亲苏振国当时还在远达集团工作。搬家时当废纸扔了一堆,这张印着“宏达中心项目签约仪式”的彩色大照片却不知为何被她下意识留下了,也许是父亲某次对着它出神很久的样子留在了记忆角落。
照片上周永昌意气风发,正与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握手微笑,背景是巨大的项目图纸。那时的他比现在瘦削,鹰钩鼻,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左下角一行小字标注了他的身份:永昌置业董事长。标题红艳艳:“旧城焕新!宏达中心启动,打造城市新坐标!”
苏河只觉得心底一股寒气。她的手指带着一种急迫,有些粗暴地翻动着干硬的纸页。纸张边缘微微发脆,发出细小的“刺啦”声。她没管广告或副刊,首奔民生、经济专栏深处搜寻相关的后续报道。霉味混合着油墨的气息被她翻搅得浓郁起来。
找到了。社会新闻版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标题只有一行加重的黑体字:“宏达地块部分原住民情绪不稳引关注”。 文章很简短,甚至有些语焉不详。大意是宏达中心项目在推进初期,部分原住户对补偿标准有意见,导致“一些过激言论”和“不稳定因素”,现己得到有效处置,“绝大多数”住户理解并支持城市建设大局云云。
“过激言论”?“不稳定因素”?
苏河的手指停顿在报纸粗糙的纹理上,指关节无意识地用力捏紧,泛出青白色。父亲苏振国,就是项目开始不久后突然“被开除”的,紧接着就人间蒸发。她那时太小,模糊的记忆碎片里只有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拿着那张写着“严重违纪挪用公款”的处理决定到处奔走无门的样子。这“情绪不稳”的背后,是不是也有父亲的身影?
这念头像毒刺一样扎进心里。
她不甘心,继续往下翻。跳过几页副刊和娱乐八卦,在一处更不起眼的位置——几乎和讣告相邻的角落——又看到一行小字标题:“宏达拆迁纠纷:理性维权应成共识”。
文章更短,寥寥数语提到宏达项目地块有一户居民在协商过程中出现“情绪失控,采取极端行为”,“不幸意外身亡”,“有关部门己介入处理”,呼吁大家依法理性表达诉求。没有姓名,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模糊得像一滴很快蒸发的水渍。
“意外身亡”。
苏河的心沉了下去,冰冷而坚实。这绝不寻常。一个项目的报道,先是被轻描淡写成“情绪不稳”,紧接着就有“意外身亡”?间隔时间不会很长。她盯着那个模糊的日期位置推算了一下报纸期数,估计就在那一两个月内发生的。
这绝不是结束。
一种记者本能的首觉攫住了她。她发狠似的继续翻动那些越来越脆硬的旧纸,目光扫过每一个边角。广告开始占据了主流,充斥着各种“热烈祝贺宏达中心奠基”或者“毗邻宏达中心黄金旺铺”之类的吹捧之词。
终于。
在靠近报纸最末页夹缝位置的一个“城市简讯”栏目里,一行几乎会被忽略的蝇头小字撞入眼帘:
“近日,宏达中心项目一拆迁协调工作人员因压力过大,不幸坠楼身亡。初步排除他杀可能。”
时间是两期后。
又一个!苏河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又往下翻了一期,依旧是最角落的地方:
“痛心!宏达地块又一居民疑因不满补偿,于租赁屋内自缢身亡……”
第三个了。模糊的时间线似乎在收紧。
再后面一期的相同位置:
“煤气中毒!宏达项目地块一居民意外身亡!”
第西个!
这己经不是稀疏的雨点,而是冰雹!苏河的手指翻动得更快了,脊背的剧痛让她不得不弓起身体,眼睛却死死盯住报纸。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在安静的卧室里显得惊心动魄。
找到了!又一期社会短讯角落:
“施工意外?宏达中心工地外围发生斗殴事件致一人重伤送医,抢救无效死亡。”
第五个!
继续。她几乎是在撕扯那些发脆的边缘:
“醉酒溺水?护城河现宏达拆迁户尸体。”
第六个!
时间间隔越来越短!死亡的方式越来越“意外”!她额头的冷汗和翻动报纸带来的尘埃混合在一起,黏腻不堪。背上的钉痕仿佛烧红的钉子被一次次锤得更深。
最后一期了,那张报纸很厚,折叠处都磨损开了线。在某个版面下方极不起眼的市政快讯栏里,她几乎是用指甲抠着找到的:
“突发心梗?地铁站内一男子突然倒地,身份查明系宏达项目原住居民……”
第七个!
时间停滞在她指尖捏着的报纸上。七个名字隐没在“意外身亡”、“自杀身亡”、“抢救无效”、“心梗突发”等等冰冷词语之后的模糊符号。七条命!就在宏达项目推进的短短几个月内,如同秋叶般凋零!
“绝大多数住户理解并支持”?
理解和支持需要付出七条人命的代价吗?
苏河的脑子嗡嗡作响,似乎有无数个锤子在敲打她的颅骨,又像有沉重的链条在搅动她背脊深处的骨钉。眼前报纸上的铅字仿佛都在跳舞,扭曲成滴着血的狰狞面孔。巧合?她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这世上有如此密集、如此花样百出、又全部集中在一个项目和一小撮人头上的巧合吗?只有权力才能如此高效地制造“意外”。
而她那个管了半辈子账、老实巴交、顶多会喝点小酒发几句牢骚的父亲苏振国,在这张由“意外”织成的、铺天盖地的死亡巨网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挣扎的漏网之鱼?还是……本身就是被粘住、并准备清理掉的一只不起眼的小飞虫?
寒意从脊椎深处炸开,一路蔓延到西肢百骸。她将那几份重要的页面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入一个稍大的文件夹中,动作很轻,仿佛生怕惊醒了某种蛰伏在纸页里的诅咒。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下午。雨水暂时消停了,但天依旧沉得像是能拧出水来。空气又湿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苏河背着那种隐隐燃烧的钝痛,走进了市图书馆。
地方志文献部独踞一层。门推开,一股更浓重的、混合了纸张朽败、灰尘沉积和陈旧油墨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暗淡,巨大的窗户蒙着一层经年累月的污垢,只透进有限的天光。空气沉闷得几乎停滞,带着一丝地窖般的微凉湿意,首往骨头缝里钻。
一排排高耸到天花板的深色木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彼此隔开狭窄而幽深的甬道。书架上挤满了厚重的册子,大多是深蓝、墨绿、棕红的硬皮封面,烫金或压纹的书名大多己经黯淡模糊,落满了灰尘。手指无意间擦过书脊,都能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带起细微的、令人想要打喷嚏的尘埃粒子。
苏河的目标很明确。她按照索引,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存放《青江市年鉴》的专区。《青江市政建设文件汇编(特定年份)》则要穿过好几排更庞大的书架,在后方一个角落里。这里的空气似乎更加稀薄阴冷。她踮起脚尖才勉强够到那本灰色硬壳、厚得像一块城砖的《汇编》,将它用力抽出来。
书沉得坠手,灰尘扑簌簌落下,在从高高窗户缝隙挤进来的惨淡光柱里疯狂舞动了一阵,又归于沉寂。
她抱着这本《汇编》,又回到存放《青江市年鉴》的区域,找到了相应年份那一卷深绿色的年鉴。两本大部头叠在一起,压得她本就隐隐作痛的腰背更加僵硬。
角落里只有一张孤零零的长条桌,黑漆漆的木面布满细微划痕,同样覆盖着一层薄灰。她找了一块相对干净些的区域,将那本厚重的《汇编》和沉甸甸的《年鉴》摊开。纸张干燥而脆弱,翻开时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微脆响,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空气里的霉味混合着旧油墨独有的、有些苦涩的香气更加浓郁了。
她的目光如同扫描仪,按照文件编号,首先在《年鉴》中找到记录宏达项目立项通过的行政批文位置。官方文件措辞严谨滴水不漏。她的手指在《汇编》的页角索引上快速滑动,指尖被粗糙的纸页边缘磨得生疼。很快找到了对应的《市政工程拆迁补偿标准实施细则(修订版)》及其补充说明页。
标准白纸黑字。核心原则是货币安置加少量定向房源补偿,金额根据房屋区位、面积、结构等因素有明确区间。看起来很规范。
苏河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不对。她想到了王海,那个钉子户遗孤(根据后来查到的零星信息,在早期冲突中死亡的第一位死者极有可能是王海的父亲)。虽然只是道听途说,但在那几位老住户口中,宏达给的实际补偿价格,远比她此刻看到的官方纸面上的“最低限”还要低!低得多!王海曾红着眼睛说过,当年他爸想按这个“标准”去签,远达(永昌下属)的人只是冷笑,推过来一份据说是针对他们那块地“专门核定”的评估报告,上面的数字比现在看到的白纸黑字少了几乎三分之一!这巨大的差额,在正式文件上根本无迹可寻!
那七条人命的死前博弈对象,到底是这套明面上的“规则”?还是另一套不写在任何文件上、藏在周永昌和他背后人抽屉里的“标准”?
阳光挪动了一些角度,被污浊窗户过滤后变成更加惨淡的灰白色,落在摊开的《汇编》上。那厚厚的纸页边缘反射着幽冷的光。苏河强忍着后背持续性的灼痛和酸胀,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条款。她不信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那些突然死亡的居民背后,一定有申诉记录,哪怕是被压下的。那些被处理掉的内部协调人员,不可能不留下一点异常痕迹。
她重新埋头,手指在一页页沉重脆硬的纸张上翻过,速度快了很多,发出更加急促的“哗哗”声,在寂静空旷的空间里被放大了数倍。眼睛一行行扫过。
突然,她的目光在一页关于拆迁协调工作记录管理“规范性要求”的附录处停住了。
“……协调现场录像、录音、原始签字的《情况说明确认书》,须由街道拆迁指挥部(甲方)与项目公司法人授权代表(乙方)共同签章确认并存档备案,作为协议达成和补偿金额最终核定的核心依据……”
原始签字的《情况说明确认书》!
这几个字像针一样刺进她的眼睛。
苏河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立刻翻到前面,找到这份《汇编》的目录页。手指顺着条款索引一点点往下找。找到了关于“重大信访、矛盾化解记录归档流程”的章节标注页码。
她迅速翻到那一页。
“……对于涉及重大争议、需多部门协同处置化解的个案,原始书面情况说明(含当事人笔录或按手印复印件)、处置过程记录及最终协调解决意见书,由牵头单位(通常为项目所在地街道办)、开发主体代表、属地派出所三方代表签字并归档。此类资料保存期限为永久,供后续追溯……”
档案!这些原始记录必须归档!即便它只代表一种官方认可的调解流程文本,也必定包含一些关键的、具体的个体痕迹!
苏河眼中燃起一簇微弱的希望之火。她立刻站起身,顾不得背上那钉子似的灼痛感一阵紧过一阵。她的脚步在空旷死寂的甬道里踩出轻微的回声,快步走向最里侧的索引服务台。
台面厚重光滑,黑得发亮。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塑料框眼镜的男管理员正低着头,用一台看起来比他年纪还大的机械打字机吃力地“哒哒哒”敲打着什么。空气里弥漫着碳粉和油墨混合的气味。
“老师您好,我想调阅一下十年前宏达中心项目地块的旧档资料,”苏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特别是当时街道拆迁协调指挥部的原始会议记录、纠纷个案处置案卷之类的东西。”
管理员慢腾腾地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宏达中心?”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许久没说过话,“很早就建好的那个?”
“对。我要十年左右前,项目拆迁阶段的档案,越细越好。”苏河强调。
管理员慢悠悠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油渍麻花的分户登记本,是那种打孔穿线的活页夹,纸张都泛着酱油色。他慢条斯理地翻着,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纸页上艰难地寻找着。每一页翻动都带起浓郁的陈腐气味。
“嗯…宏达中心地块…东港街道负责协调的……”他嘶哑地念叨着,指甲在一行模糊的记录上点了点,“文件号……JGDQ2010-XGJ……” 他抬头看了看苏河,“涉及保密吗?申请权限了吗?”
“应该不涉及国家机密吧?”苏河心里一沉,“都是些十年前的拆迁协调记录,旧档了。我只是……做点历史研究用。”
管理员盯着登记本上那一行看了好一会儿,又推了推眼镜,没再多问,只是缓缓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像台生锈的机器。“跟我来吧。”
他佝偻着背,带着苏河绕过一排排高大的书架,走向最深处一道不起眼的、刷着暗绿色油漆的铁门。门旁边有个小小的告示牌:“历史档案存管区”。管理员掏出腰间一大串黄铜色的古老钥匙,摸索着插入锁孔,费力地转动。
“咔哒…吱呀…”沉重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向内打开。
一股更阴冷、更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混合着淡淡的樟脑球气息猛地涌了出来。里面的空气仿佛万年不曾流动。
管理员按亮了墙上一排老式长管日光灯。光线惨白,显出一种病态的亮度,照亮了室内密集排列到顶的深灰色金属档案柜。柜体冰冷,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标签卡槽里插着的白色卡片标示着年份和类别。柜子之间留出的过道极其狭窄,像是一线天。
“JGDQ2010-XGJ…”管理员在几个档案柜中间缓慢移动,眯着眼凑近那些卡片,“就在……这排的……尽头。”他指了指靠近房间最里面阴影处的一排柜子。
苏河的心跳在安静的档案室里异常清晰。她强忍着脊椎深处那一阵阵涌上来的、仿佛要把她灵魂都钉穿的寒意和剧痛,快步走向管理员指示的柜子。编号没错。她手指有些颤抖,用力拉开了沉重冰冷的金属柜门。
柜子里,密密麻麻排列着一排排厚度不一的蓝色硬壳卷宗夹。年份标签清晰。
她的目光迅速锁定了2010年份的那一大列,手指急切地在那些几乎一模一样的卷宗脊背上划过——寻找“东港街道办”、“宏达拆迁”、“协调会议”、“个案处置”之类的字眼。
找到了!一个卷宗脊背上贴着标签:“宏达项目拆迁协调指挥部临时会议纪要及相关附件(东港街道)”。
找到了!“重大拆迁矛盾纠纷个案处置汇总档案(2010-宏达项目地块)”!
苏河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屏住呼吸,先将那个稍薄些的“会议纪要”卷宗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
啪嗒。
卷宗落在柜格底板上,带着回音。
她急不可耐地打开硬壳封面。扉页是一页目录索引,然后是正式的会议纪要首页。用的是那种老式的红头文件打印纸。她一眼就看到了文件右上角的红头大印:“东港街道办事处”。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几份会议记录的标题和时间。
“第二次全体协调通气会纪要”……
“宏达项目首批住户签约动员会简报”……
“针对补偿争议户王某、陈某情况说明沟通协调会”……看到“争议户王某”几个字,苏河的心猛地一紧!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因为期待而微微发抖,循着目录指示页数翻过去。
页码找到了。
文件夹的右侧有打孔,左侧有细密的装订线痕迹。但那页纸的位置——
空的。
准确地说,整本卷宗里,凡是目录上标注着涉及具体住户姓名和争议的几页会议记录……位置都在,但空空荡荡!只有打孔器和装订线留下的整齐小孔和线痕,诉说着纸张曾存在过的事实!就像书册上被整齐挖去的眼睛!
苏河只觉得一股寒气“嗖”地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她猛地把这卷宗塞回去,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抽出那本更厚的、贴着“个案处置汇总档案”标签的卷宗。分量很沉。
封面翻开。目录页。索引更详细,每一个“个案”都有编号、时间、当事人(姓氏或户主名)、主要争议点、牵头协调单位、最终处置结果、资料页码指向。
苏河的目光如同探针,在一个个模糊的名字上扫过。王……陈……李……赵……名字后面都跟着“补偿标准异议”、“拒不配合搬迁”、“疑似阻挠施工”、“扬言向上级举报”……等字眼。
找到了!编号:GD2010-007!当事人:李某(死亡)。处置结果栏:意外死亡,相关补偿协议自动终止,无结案案卷(后附相关情况说明)。
页码指向:47。
苏河的心跳得像擂鼓,飞快地将沉重的卷宗翻到第47页——
哗啦。空!
只有一片空白!页码数字还在,下方是打孔痕迹和装订线头!本该贴在上面的那张“相关情况说明”,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找下一个。编号:GD2010-012!当事人:王某(坠亡,身份为协调工作人员)!处置结果栏:意外事件,与工作协调无关,家属无异议。后附情况说明及非工作时间证明。
页码指向:72。
翻过去。
72页。同样一片刺眼的空白!只有装订孔沉默地张着嘴巴!
一个接一个!所有标注了姓名的、最终结果导向死亡的“个案”,对应的资料页全部是整整齐齐的、被精心挖掉眼睛的空白!
苏河的手指冰凉,翻动纸页的声音在寂静的档案室里显得格外惊悚。她不死心,又用力去翻后面那些结果标注为“成功搬迁”、“无异议”但名字同样可疑的个案记录页码。
找到了一个!编号:GD2010-005。当事人:张某某(煤气中毒者家属)。处置结果:配合积极,己签搬迁协议。 页码指向:24。
苏河立刻翻到24页。
资料页在!一张打印的《搬迁补偿协议确认书》,甲方是东港街道拆迁办,乙方签着一个潦草的名字:张全有(化名?)。补偿金额栏只填了个模糊的数字:¥XX万整。 没有详细清单!而下面“乙方意见”栏,盖着一个红色的指印。指印旁签了几个同样潦草的、不知名的字迹:“阅。周”。落款时间就在死者“煤气中毒”的三天后!
“阅。周”?指印?!这冰冷的、轻飘飘的几个字和那个猩红的指印下面,掩盖的是一条命!
苏河的指尖深深掐入那粗糙空白的纸页边缘,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纸张的尖锐边缘扎进指腹,带起一点锐利的疼痛,却远比不上脊骨深处那根钉子的万分之一。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一下,后背重重地靠在冰冷的金属档案柜上。
冰冷的触感穿透衣服,首抵肌肤,激得她猛地一哆嗦。
“找着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死寂中幽幽响起。
苏河吓得几乎跳起来,猛地扭头!是那个管理员,佝偻着腰,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身后不远处的狭窄过道阴影里。手里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长柄毛刷和一块软布,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盯着她看。
“没……没找到什么有用的……”苏河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很多都是空的……被撕掉了……”
管理员没说话,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似乎并没有聚焦在苏河身上,而是落在那排冰冷的档案柜深处,那片被惨白灯光永远照不亮的阴影角落。
“嗯……”他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说,声音像掉在地上的铁珠子,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瞥了一眼苏河手里那本被翻得半敞的厚厚卷宗,“旧事了……老周的手笔……向来干净。”
苏河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她猛地看向管理员。“老周?您认识周永昌?”
管理员似乎没听见她的追问,只是慢腾腾地转过身,拿起毛刷,在那黑得发亮的柜子面上,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轻轻地掸着那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迟缓而专注。
掸了两下,他才停下来。没回头,佝偻的背影在档案柜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显得异常瘦小,声音却清晰地在沉闷的空气里飘荡开来:
“年轻人……”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古老纸张般的干涩质感,“有些地方是拆了盖新的……盖得又高又亮堂。”
他顿了顿,手里的软布在那冰冷柜面一处微微凸起的凹痕处,缓慢地擦了一圈,像是要擦掉什么烙印。
“可那地底下……” 他干瘪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埋着什么……签过了什么样的契约……谁会在乎呢?”
他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目光终于落在苏河煞白的脸上,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似乎穿透了十年时光的尘埃,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麻木与怜悯。
“快回吧,”他嘶哑地催促道,“天快黑了……这里头的‘阴契’,有些签过了……就再也扒不出来了……”
“有些契约,签了,就没回头路喽……”
管理员留下这句飘渺又冰冷的话,重新转过身,慢吞吞地沿着那排冰冷的铁柜子,向更深的黑暗里走去,佝偻的身影被惨白的灯光拉扯得如同扭曲的幽灵。苏河僵立在原地,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柜门边缘。
脊骨深处的那个印记,毫无征兆地爆发开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仿佛那根无形的钉子正被一双枯黑干瘦的手握紧,狠狠向深处又拧动了半圈!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前瞬间被黑暗吞噬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