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水汽裹着咸腥扑面而来,赵元光紧了紧大衣领口,走到北西藏路拐角时,有人惊叫着跑了过来,一声刺耳的枪声惊得他驻足停下。
他将头从街角的楼旁探出,人群正如鸟雀般西散。
百米外的永阳面粉厂门前,牌匾被揭了下来,掉到地上被摔得粉碎。
二十余名荷枪实弹的日军宪兵将面粉厂铁门围得水泄不通,他听到那边传来粗粝的日语呵斥声。
还有依稀的哭泣声和桌椅翻倒的声响。
"让开!"两个日本宪兵将一位白发老者拖出大门,老人的长衫下摆浸透鲜血,脚上的布鞋不知去向,脚趾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血痕。
赵元光认出,那是永阳面粉厂的老板——李希望,昨日跟踪藤原正义时还曾在花旗银行见过他。
彼时这位实业家正精神抖擞地走进贵宾室,而今却如破布般被扔在路边。
在赵元光眼中,那踉跄的身影恰如被风揉碎的落叶,正逐渐失去应有的生命力。
膝盖先触的地,左手在地上一撑,仿佛听到骨头嘎吱的声音。李希望手上戴着的银镯在地上一弹,呼噜噜滚入路边的砖缝中。
他面露不忍,似乎己经意识到接下去发生的事。
他回到会社,翻看起桌上秘书整理的投资建议,拿起那份“永阳面粉厂”的。
他咬咬唇瓣 探头招来秘书命令道,“除了现在守着大门的,把商会保镖都叫来。”
“哈依。”
……
“三井商会收购价,军票两百。”一名戴金丝眼镜穿着西装的日本人晃着手中的契约书,“李老板是不认可‘中日亲善’吗?嗯?”
“啊!”
“怎么?嫌少?”看着李希望满是仇恨的眼神,这人笑得残忍,皮靴重重在老人伸出求救的手指碾了碾。
“啊!”
“再给你加一百”,那人笑得更加灿烂了,随后居高临下地说道,“不过你得给我磕一个。哈哈哈哈哈!”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
而与此同时,鹌鹑一样蹲在一边的家人或掩埋哭泣,或低头压下眼底的凶狠和恨意。
躲进街道两侧店铺里的市民,神情也如同凝固的潮水。
李希望家风清正,平日里与人为善,哪怕陌路人有困难求到他头上都不吝给予帮助。
看到他的样子,绸缎庄的伙计攥着褪色的算盘,米铺老板娘死死捏着本放在柜台上的铜秤,扒着门缝向外看去,眼神中充满恐惧和愤恨。
“哈哈哈!”那人捏着李希望被鲜血浸染的手指往合同末尾按去。
毕生心血,一朝丧尽……
这样让赵元光想起昨日在正金银行看到的画面:
银行职员跑来跑去清点军票——那些印着樱花图案的破纸片,一张张都如同吸血水蛭一般,想要将中国人世代积累的财富吸得干干净净。
他恍然想到:若是每次日本人买东西都强行使用军票,那老百姓再愤怒,手中拿到的这些也要用出去,自然会同中国的商贩起冲突,这样矛盾就转移了。
用心险恶!
他想起王智说的“经济远比枪炮更致命”,此刻才有了些许感悟。
这样的场景不止发生在一处,除了租界,除了日本人所谓的“亲善伙伴”、“日支友好典范”,这样的场景发生在各时各地。
这是一场喋血的狂欢,这是一场饕餮的盛宴。
当军票成为杀人的子弹,当工厂成为凌迟的钝刀,当一个个可憎的面孔在华界中国人开的商会、洋行、工厂出现,每一张纸片的流转都可能成为压垮这座城市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