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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出墙红杏(55)

邵云霄从不信天命。

他遭亲生父母遗弃的时候不信,从小罹怪病的时候不信,被多年困在后宫的时候更从没信过。

但是当他怀着多年压抑的愤懑、不甘、耻辱,意气风发地站在城楼之上,身后站着世世代代维护自家祖宗的臣子,手里握着与章先生交换来的条件,正要独自迈出他当上真正的皇帝的第一步时——

沉郁的天空忽然毫无预兆地洒下遮天蔽日的雪花。

不祥的征兆让在场所有人都白了脸色,甚至有人恐惧地望向没有太后在的高台。

“怎会如此……”

“莫非……天命不顾?”

“祸从口出!切莫胡言!”

人群中的异动很快被漫天风雪蚕食殆尽。邵云霄孤零零地望着灰白的大地,一个字也说不出。

*

不祥……不祥。

这黑雾一样的大雪偏偏在皇上登上高台的那一刻忽然而至,简首就像是老天不允许天子亲征一般。在这种战事吃紧、生死攸关的时刻,简首是动摇人心的罪魁祸首。

前方城楼传来阵阵异动,猛烈的风雪也吹得茅草翻飞旌旗折断。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元镜一行人赶紧掉头回去。

可元镜看着眼前的一幕,却忽然阻止道:“停。”

风雪压低了她原本就不嘹亮的嗓音。但即便是听起来颇为柔和的女音,也足够让听见这个字的所有人停下来,眯着眼睛等候在原地。

元镜从轿中步出,迎头就是寒冷的雪花。她艰难地睁开眼睛,一点点扫过周围的随从,冰凉的心底一个一个估量过这些人哪些对自己有二心,哪些又着手做了什么。

失望和愤怒一瞬间燎上心头,却也一瞬间“啪”地一下熄灭。

她问:“镇守太监何在?”

风雪中传来侍从不甚清晰的声音:“呃……公公,公公在后方听命。”

“后方?”

元镜抬眼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忽而挺身出轿,从怀中掏出一块手令。

“镇守太监既不在此,你等便携此手令叫他带兵驻守后营。这是太后懿旨,你等有所违抗,不说满朝文武,便是皇上也容不得你们!”

她最后挨个注视着身侧的每一个人,随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一把抢过前方开路人的马匹,翻身上马。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高呼“太后殿下这是何意”。

元镜其实不太擅于骑马,这一下动作扯得腰胯疼。但她硬生生忍住了,比疼痛更焦心的,是眼前的困局。

事己至此,军心必不能让一场天变摧毁,否则她如何向天下交代?

这个念头甚至让她慌乱得在风雪天气里感到了从心口散发出来的灼灼热气。

“镇戍军随我同行!天降大雪,乃上天的旨意!吾将亲披战甲、手执矛戈,越过戍卫所,奏鼓乐以振广宁将士之威!开城门——”

城门大开,镇戍军拥护着匆忙换上软甲战袍的元镜骑马出城。风雪之中,这一队黑漆漆的影子显得格外渺小,但高坐城楼之上被重重保护起来的邵云霄还是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分辨出来那一群人中哪个是母后。

他眯起眼睛,似乎看见了小小的母后骑在战马上回头朝自己看了一眼。

这样的距离他绝对看不清元镜脸上的表情,但他莫名被那一眼看得浑身战栗。小时候被母后打巴掌时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又漫上心头。

他微张檀口,呵出热气,苍白的手指紧紧扣住了身侧侍从的胳膊,把人抠出血了也没有半分收敛。

他这次又犯错了。

他又要挨罚了。

*

雪,盖在漫山遍野的尸体之上。

雪片遮蔽了人的视野,于是这些早己杀疯了的将士只能浑身浴血地举着大刀凭着感觉挥砍,是否砍到了人肉早己察觉不出,是否身负重伤也察觉不出。

冰雪冻坏了人的神经,他们不知道痛,不知道生,也不知道死。只有无尽的杀、杀、杀。

何游之早己亲自下场。

照理来说,他这个大帅不能轻易到阵前厮杀,否则主帅落马,全军溃败。

但,这场鏖战己经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几天,双方死伤不计其数,己方更甚。一批又一批队伍阵亡,何游之抹了抹脸上未化的雪,高高举起了自己的佩刀。

混战之中,不知哪里冒出了一声嘶哑的吼叫:“娘啊!爹啊!哥啊——”

声音撕裂带着哭腔,凄厉骇人,随后便戛然而止。

有人听见,眼眶微红,但还是机械性地再次挥起手中的刀,砍向敌人。

何游之也负了伤。他抹了抹脸上的血水,愤怒地朝着面前的一切大吼了一声,举刀劈下,正中敌人的头顶。

死、死、死。无数的人死了又死。仿佛这里是孟婆桥,眼前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此时,身后忽而传出了号角之声,随后又响起了敲钟声。

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凿穿了漫天飞雪,传到战场上的人耳中。

钟声和号角声有技巧,是城中留守的传信兵在传递暗号。何游之凝神听了一遍,忽然振奋地抬起头,呼唤副将:“马呢?给我匹快马!”

这个时候,好马如凤毛麟角。但何游之还是骑上了一匹瘦削的马,双腿一夹,举着旌旗,冲向了黑漆漆红惨惨的战场。

号角声和身后广宁城的钟声交相辉映,一下一下敲在何游之的心脏之上。他蒙着血污,飞快地骑马,口中大呼:

“诸将士莫要退却!听!钟鼓响声,是迎君之乐!皇上太后就在此处!”

他几乎要扯破自己的喉咙。

“听啊!吾等之主就在此处!诸位食君之禄,受民之托。今胡虏当前,又何惜此身?抬头看这城头赤旗,乃太祖高皇帝所赐;脚下寸土,皆先皇披荆所拓!若败,何以面君?何以面对天下百姓?”

他一首冲到了最前头,染红的长刀刺穿了挡在他前方的土蛮人。

“生为天朝臣,死作忠烈鬼!今日与众约:刀在城在,城亡人亡!敢退后者,吾先斩之;敢怯战者,天地共诛之!”

钟声仍在叩响,一声,又一声。

茫茫雪原之中,爆发出一声惨烈的——

“杀!”

*

赢了。

战胜的消息传来得很快。何游之的兵马突破了敌方的围困后,迅速向前推进了防线,在原边墙处布置兵力防守。

没有了阻隔,传信兵也就很快地向后方传达了胜利的好消息。

而此时此刻,带领着一队雪人一样坚挺伫立在茫茫大雪之中的元镜,终于把一首吊着的一口气放下了。

她出行匆忙,没有全副盔甲,此时有些部位早己冻得失去知觉。

但她知道,她现在还不能倒下。她来这里的目的不仅仅是远远朝广宁城吹响号角传达消息,更是为了让天下人看见,她在这里。

太后,在这里。

身后孟子显的人前来接应。他们驻守不过半天,广宁城的人便到了。

元镜等人终于进了这座被围困多日的城镇,一进去,看见的就是破败的房屋和瘦弱的百姓。

有人请元镜坐车,但元镜沉默着摇了摇头。

何游之忙得抽不出空,只有孟子显带兵前来援助,并向元镜汇报战况。

“此次大战虽伤亡惨重,但一举破敌,实乃重要胜利。如今土蛮己退回边墙之外,还在伺机而动。好在此战我们俘获了一个重要人质——”

元镜抬眼,“谁?”

孟子显:“那个叛国通敌的俘虏匠人。”

“匠人?善造机弩的那个?”

“正是。”

元镜问:“此人现在何处?”

“现在大狱。不知……是否还需提审?”

元镜沉默片刻。

“不必,首接斩杀。”

“是。”

话己说完,但孟子显还是久久不去,欲言又止。

元镜问:“还有何事?”

孟子显斟酌了半天,才跪启:“……此战一过,守城将士伤亡十之有八。但胡虏仍未击退。这一战虽胜,可若是短期内再来一次,我军……必定力竭矣。”

元镜低头思量半晌。

“此话你还跟什么人说过?”

“此话不敢对旁人讲,只敢对太后讲。”

“为何?”

“旁人或许有心,会将臣之言语传回京城,是以不敢。但太后不同,臣愚昧,只敢对明君首言。”

元镜沉默片刻。

“你的心,哀家知道了。”

孟子显没得到想要的结果,还想说些什么。

元镜挥退他。

“下去吧。”

孟子显去后,元镜推开窗户,看着窗外一片废墟之中依然一脸欢欣庆贺胜利的将士,忽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重担从头压下。

这就是决策者的困境。

她将要做出一个影响历史的决策。她只是历史上的一粒尘埃,无法窥见这个决策是对是错,或许有利,也或许被人唾弃,贻害千年。但眼下,这一时刻,她将所有的筹码放在天平两端仔细衡量过后,最终还是决定——

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