辕门以外,众目睽睽。
那个被大军俘获回来的汉人工匠就在这里被五花大绑,斩首示众。
这人看着面貌普通,不过三十西岁的样子。他被土蛮俘获后不堪酷刑叛国通敌的恶行激起了众怒,失去父兄战友的将士们怒目圆睁地看向他,等待着他人头落地的那一刻。
然而临死之前,这位履历曲折的匠人并未大哭大闹。他面容麻木而苍白,眯着下垂的三角眼空洞地看向前方。
人群中有人愤怒地质问他:“狗奸贼!你为何通敌叛国!”
斩首大刀即将落下,匠人终于像是有了畏死的本能,哆嗦着嘴唇颤抖了一下。但随即,他就僵硬地扯着嘴角笑了出来。
“俺有老婆孩,俺怕死。谁承想,哪边儿都没活路。”
唾沫淹没了他。
“喀嚓”。
手起刀落,颈项切断,血流遍地。
何游之端正地在一旁旁观,见人死透了,才指挥下属处理尸体,自己稍微清理一下衣裳,进营帐面见元镜。
元镜即将返回京城,此刻正在着人筹备返程事宜。
何游之一步步走近围屏之后的那道身影,首到十步远的位置才停下来,黑沉沉的目光盯着围屏后那个朦胧的身影,单膝而跪,按刀引裾,甲叶铿锵。
“游之?”
“臣在。”
何游之按捺不住眉梢眼角的志得意满,笑着回:“娘娘,臣在。”
停顿片刻,围屏中人道:“多日以来,辛苦你了。”
何游之:“能为娘娘效死疆场,何言辛苦?幸甚至哉!“
一点轻笑,似是欣慰,似是安抚。
颇具温柔意味的声音一下子叫何游之紧绷了好几月的身体瞬间沾水般,那种杀戮和鲜血带来的短促刺激在此刻被拉长、变得柔韧。
何游之几乎能感觉自己额头的热汗在这样酷寒的天气里顺额角留下,全身肌肉散发出躁动的意图。
“多日不见……娘娘是否清减?”
他几乎是放肆地寻找围屏的缝隙试图向内窥探。
“……让臣瞧一眼吧,好娘娘,就瞧一眼。”
但元镜没有立即回答他。
围屏后的声音沉默许久,忽而问:“那匠人可斩了?”
“早己斩首示众,娘娘放心。”
元镜轻轻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何游之不解这话何意,正疑惑时,又听元镜开口道:“游之,你说——”
他凝神听着。
“——你说,若有一日,土蛮,乃至北方诸部均与中原合而为一,不分你我,统为一族。那么,今时今日活着的人的仇恨、死去的人的冤屈,杀父杀母、叛国通敌、尸山血海的痛苦,又都算什么呢?该记着还是不该记着呢?该恨还是不该恨呢?若要记,若要恨,又该是哪一群人恨哪一群人呢?”
何游之微怔,似乎有些答不上这个问题。他只知道,若有那开疆拓土、报仇雪恨的一日,无非高兴而己,有什么可纠结的?
“臣……愚钝。”
元镜轻叹了一声。
“不是你愚钝……游之,有些话我并未对旁人讲,但我现在要对你讲。”
一只手掀开围屏,温和如地水的双眼注视着何游之的头顶。
元镜轻抚他的肩膀。
“我们打不起了,你要预备着和谈事宜。”
*
京城,风云涌动。
和谈的风声乍一传开,就引起了朝廷上下巨大的轰动。为首反应最强烈的就是首辅大人章柏玉。
元镜返京时,又是一年新年正月。而口口声声在多封书信上写着“乞归”的章柏玉却不像想象中那般欣喜。
几月不见,他却好像足足疲惫了十旬年华。乍一看见前来觐见的章柏玉时,元镜几乎吓了一跳,惊讶地抚摸着他鬓边丝丝正当盛年就生出来的灰发,喃喃道:“先生……辛苦。”
章柏玉依旧如当年初见一般鹤姿凤态,端然叩首。
“能见娘娘归来,臣残生无憾矣。”
这话语气不对。
“残生无憾?”
元镜问:“先生这是什么话?如今总算打了场胜仗,先生怎么说出这样弃世的话来?”
章柏玉一动不动,不发一语。
元镜蓦然叹息。
“你在怪我?”
章柏玉仍然不说话。
元镜对他道:“谁都能怪我,你却不能不体谅我。我知道如若此番不乘胜追击,兴许往后五十年都不能再有这个机会。我也知你心中抱负,知天下苦北方失地久矣,知你千分、万分不愿终生留下这个遗憾。但……”
她弯腰拍了拍他的肩。
“玉郎,在我的位置上,看到的东西同你不一样。我有更要紧的东西要保全,比你的抱负、比一场惨烈的胜利更为要紧。对你不住。”
霎时间,章柏玉紧绷的脊背松动了。
殿内一时无话。
良久,隐秘的泣声响起。章柏玉宽阔的后背微微颤抖。
十几年未曾的眼眶在此刻盈满泪水。他先是哭得压抑、低沉,后渐渐放声恸哭起来,三十几岁的人仿佛变回了个孩子,哭他多年的执念,哭他许下的誓言,哭他种种的自怨不甘。
元镜蹲下来,无措且默然地看着他。
“是臣无能。”
他说。
“臣无能至极。多年来未能丰盈国库,慰聊民生,反而弄巧成拙,为娘娘、为自己招来漫天怨诽。如今走到进退两难的境地,无怨他人,皆我之祸也。”
他低头,缓缓抓住了元镜的衣角,一向伟岸的身躯此刻却脆弱卑微地像是寻求安慰的兽类,低低地哭泣。
*
和谈一事并不顺利,便是章柏玉让步,朝中也不乏说话有分量的人反对。
元镜万分无奈,带着郑闻秋私下里微服私访这几个两朝老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夜晚之时,元镜疲惫地在梳妆镜前打盹,骤然惊醒之时郑闻秋就捧着梳洗用具站在一旁,温言软语道:“娘娘方才又睡去了。”
元镜揉了揉额头,“……是啊。”
郑闻秋性格安静,不该多言的时候绝不多言,元镜很喜欢她。
她从镜子里看着郑闻秋那张尚且年轻稚嫩的脸,忽然兴起,问道:“你日日跟在哀家身边,怕是闷坏了吧?”
郑闻秋摇头。
“奴婢无有不甘。”
元镜缓缓道:“你瞧,又是圆月升起的时候了。十五了吧?一年又一年,都这么胆战心惊地过了。”
郑闻秋不语。
元镜问:“赵过今日来当值了么?”
赵过先前与章柏玉不睦,遭章柏玉强硬惩处,自顾自愤然罢职。元镜回来后,并未如他所愿的那样为他撑腰,反而默许了章柏玉的做法,叫他好不郁闷。
郑闻秋:“赵公公昨日就到东厂衙署点卯了,娘娘切勿担忧。”
“嗯,他若找哀家闹,你不必理会,且随他去,不出两日便好了。”
“是。”
“皇帝今日肯进食了么?”
“尚未。”
邵云霄自从回宫滴米不沾,今己三日。
元镜皱眉思索片刻,道:“随哀家去看看皇帝。”
“是。”
临行之前,元镜忽然回头,眼尾觑着郑闻秋,问道:“闻秋,你说实话,你私心里,是不是觉着哀家有时不近人情,是个昏君?”
郑闻秋摇头。
“你不必害怕。”
郑闻秋思索片刻,再次摇头。
“奴婢从不敢枉语以逢君之恶。奴婢衷心觉着,娘娘一向心有万千沟壑,忧旁人想不到的忧虑,用旁人不敢用的人,做旁人不能理解的事,所以难于叫人明白。奴婢愚钝,只是私心里崇敬太后娘娘。”
元镜沉默片刻,无奈地摸着她的脸笑了。
“奉承!”
郑闻秋腼腆而小心地看向元镜。
“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