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崇年不是个爱热闹的性子。
这几个朋友都是他和他堂姐齐昀景从中学时就认识的老友,他们对齐崇年这个性格习以为常,因而晚上所有人都还在卡座里玩,只有齐崇年单独提出来提前离开时,所有人都没在意。
当时正是晚上七八点钟,城市最繁华的时候,车流像是繁星一样从街道上流淌而过,灿如银河。
齐崇年喝了点酒,虽然没醉,但还是喊了个代驾。
代驾是个性格挺爽朗的阿姨,有着一口南方口音,一口一个语调奇怪的“小伙子”,听着还怪亲切的。
齐崇年捏着鼻梁闭眼缓解脑袋的晕眩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代驾阿姨聊天,听她聊自已在外工作的女儿、老家久违的街道以及异乡解酒的土方子。
他挺喜欢跟阅历丰富的长辈聊天的。以前去南方古镇村落给齐昀景采风的时候,他就最爱操着两句刚学不久的当地话找上了年纪的老人聊聊天、听听故事,卷着裤腿赤脚坐在河边,一聊就是一下午,仿佛日子都压扁碾碎在了清凉的溪流里缓缓浮动。
算起来,他也有一段时间没见过齐昀景了。他跟齐昀景在家里同辈的兄弟姐妹之间算是脾气最投的,一个钟爱于钻到荒山野岭拍片子,一个钟爱于钻到荒山野岭钓鱼闲逛学方言聊天。
齐昀景出国之后,经常跟齐崇年到处乱跑的人就变成了孙牧,渐渐地,原本只能算是点头之交的两人也逐渐变成了最好的朋友。
齐昀景早在出国之前就拉着几个好朋友一起搞了个小工作室,主营小型纪录片、文艺片、广告业务。大家聚在一起也不为赚什么钱,主要是想拍什么拍什么。自由度高,当然相对应的效率和盈利率也就低一些。
以前他们也外包过一部分工作出去,但占比都不算大,像这次这样把主美设计全权委托出去的先例还真没有过。
齐崇年当时问远在大洋彼岸的堂姐齐昀景为什么忽然找了个外人来的时候,齐昀景的回答是——
“这个片子我想好好搞,所以得雇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
专业的人?
齐崇年回想了一下下午在餐厅里匆匆一瞥见到的人。
她叫什么来着?星河?
个子不高,头发很黑,侧脸看上去有点寡淡,缺少让人一眼记得住的特点。齐崇年记性很好,但见过这么几次下来,唯一能称得上是对她印象深刻的,只有她的眼睛。
乌溜溜的,黝黑透亮,看人的时候一动不动,仿佛在用漆黑的眸光大胆放肆地穿透你的躯体来辨认你的内里——
很具有审视感的眼神,以至于哪怕她外表不起眼,别人也会在这个时候不得不正视她,甚至可能为这样的眼神微微失神。
她话少且谨慎,善于观察且对人感知敏锐。
齐崇年很轻松就在之前的“庸俗”评价之上增加了一些印象,而且十分笃定。
因为,他跟卫星河是同一类人,喜欢观察且享受一眼看穿别人内里特质的感觉。比如现在,他就觉得自已给卫星河做出了一个十分中肯的评价,没有有色眼镜,不含任何偏见。
齐昀景说她之所以认识卫星河,称得上是一个巧合。当时她想找个国内的画手设计角色稿,先用非常明确的画风标准在国内平台筛选了一些水平过得去的,然后又找熟悉的朋友推荐。
她是在群里问的,齐崇年也在。有一个人推荐了卫星河,说买过她的图,感觉不错。那时,齐崇年只是闲来无聊在群里看了眼,忽然看见了卫星河画手号网名十分直白的“喂,星河”。
他确定了一下IP地址,忽然想起来孙牧好像说过,他那位“嫂子”好像……从事的就是美术行业。
但他其实不敢完全确定,所以插嘴问了几句。
他很少在群里说话,所以齐昀景惊讶地问:“你也认识这个老师?”
齐崇年含糊道:“可能。”
后来齐昀景没有再多问,他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这人还真是卫星河,现在还被拉进了工作室里,仿佛之前她们的合作很愉快。
她水平很高吗?
齐崇年怀疑地想。
他本来对她毫无兴趣,但齐昀景一副对她印象非常好的、非常信任她的样子,让齐崇年感到了自我怀疑。
他从小其实很崇拜堂姐,要不然也不能十几岁就跟着她满世界跑。印象里,堂姐应该比他更会看人、更敏锐,他能看到的,难道堂姐看不到?
有机会看看吧,也许才华就是她不太容易被人发现的优点。
毕竟,齐崇年一直觉得,人无论身份、地位、财富、阅历,都应该具备优点。譬如眼前的阿姨,朴实坦率,优点显而易见;而那个卫星河,也应该有她自已的优点,只是他现在还没发现。
毕竟,一个人,总不能完全地敏感、庸俗、或许挺聪明但似乎还运用得似乎不太正吧?
代驾阿姨车开到一半,齐崇年忽然想起来问问孙牧现在在哪,要是有空的话可以把他喊出来陪自已夜跑或打打球,清醒一下脑子。
孙牧这两天学校课程比较忙,齐崇年跟他不在同一个学校,大概也有两周没怎么看见过他的人影了。他打电话给孙牧,接通的时候对面一片嘈杂,仿佛是电视机的声音。
齐崇年疑惑地问:“你在哪儿?在家?”
孙牧似乎跟电话那边的人招呼了两声,才走远些回答他:“昂……也不是,我不在我自已家,我回我爸妈家了。找我干嘛?”
齐崇年一听他回父母家,顿时歇了叫他出来的心思。
“那行吧,本来想叫你出来的。算了,你待着吧。”
孙牧这边正举着个黄澄澄的梨子啃,闻言便说了句“行以后再说”,就挂了电话。
“老二!”
孙牧听见他妈喊他,立即抻着脖子应了一声。
“就知道玩……过来帮着端个碗,准备洗手吃饭!”
家政阿姨忙进忙出,手都不得闲。孙牧两口吃完剩余的梨子,迎上去很有眼力见地帮着接一下盘子。
“哎好嘞,您给我就行。”
他妈叫陈黎阳,面容线条偏硬,嘴巴平直,下颌较宽,整体看起来会显得严肃且不近人情。
事实上,她也的确是这么个性格。
摆碗空隙,孙牧忽然听陈黎阳问了句:“你哥中秋就在他自已那儿过?”
语气挺自然,但孙牧多年在父母与大哥之间和稀泥,一下子就听出陈黎阳是按捺不住想要打听孙伏的近况。
他哪边儿都不能背叛,所以含糊道:“这我哥也没说啊,可能是自已过呗。”
陈黎阳没说话。
孙牧笑着问她:“怎么了?你想知道就自已去问他呗,他是我哥又不是我是他哥,他不骂我就不错了哪儿能什么都告诉我啊?”
陈黎阳冷笑着瞥了嬉皮笑脸的孙牧一眼。
“你还想当你大哥的哥?没大没小的。”
她明显想划过去这个话题,所以不再多言了。一旁孙牧的爸爸孙舟凑了过来,满脸不解地插嘴问:“什么大哥不大哥的?你大哥怎么了?”
孙牧一摊手:“我妈说我跟我哥没大没小。”
孙舟乐呵呵道:“你小子本来也没个正形。现在还行,你哥能忍你,以后你有了嫂子,嫂子面前你再没大没小跟你哥顶嘴揭短,你看他揍不揍你。”
他只是随便一说,便坐下来吃饭了。
孙牧摆筷子的手微顿。
“……我哪儿那么不懂事啊?”
陈黎阳吃饭的时候很讲究,一般不太开口说话,只有孙舟大大咧咧地吃得很香,孙牧个性做派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哎对了,老二,你知不知道你哥有没有对象啊?他也不跟我们说,问就说有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孙牧迟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孙舟:“这个年纪也该找了。他要实在没时间处理个人问题,那我跟你妈也能给他介绍介绍合适的姑娘,认识认识。”
孙牧只能委婉道:“不用你们操心,他想找不就自已找了吗?”
孙舟没听出他话里有话,还在那儿笑呵呵道:“老二你记得小时候带你玩的那个小齐姐不?那姑娘,我是真喜欢,从小就胆儿大聪明,你们这帮小小子都得听她的。现在在国外念书,学得好,大方漂亮,要说起来跟你哥还真挺合适。”
陈黎阳终于说话了,很简短。
“你觉得合适有什么用?老大什么时候听过你的?”
她低下头去,继续一口一口慢悠悠地吃饭。
孙舟还在反驳“认识认识不就知道孩子们成不成了”一类的话,孙牧却咬着筷子,脑子里瞬间想起卫星河穿着毛绒睡衣趴在栏杆上歪着头的样子。
他低声道:“也没有吧……我哥,也许喜欢别的类型的。”
但孙舟自已说得起劲,没仔细听他的话。
他盯着碗里的米饭,脑袋里控制不住地将孙舟臆想的一条条标准框在卫星河身上。
她大方吗?
还行吧,谈不上大方但性格也挺好的。
她漂亮吗?
还行吧,最开始他觉得挺普通但是熟悉了一点之后觉得也挺顺眼的;
她聪明吗?
也许吧,不过他奉他哥的命去帮卫星河搬设备的时候看见过她的废稿,速写和人体解剖图看着让他这个外行看着确实觉得挺厉害的;
他暗自想了很久,好像每一条的标准对应上去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般”。
但他莫名觉得不太对,他好像心底不太认同这个结果。明明但拆出来客观来看就是全都一般,但他一想起卫星河笑眯眯冲他喊“弟”的样子,就觉得莫名有股劲儿让他打从心底里就乐意听这个字眼,乐意听这个语调,乐意到浑身上下都舒坦。
不是一不一般的问题,是他只要一想起那个样子的卫星河,就觉得这些标准根本狗屁不是,没意思透了。香蕉好吃就是好吃,别人不爱吃也不影响他就是觉得好吃,别人觉得香蕉没有苹果红没有苹果圆对于香蕉爱好者来说根本毫无影响。
孙牧觉得,这完全就是一样的道理。
他好像明白他哥为什么喜欢嫂子了——这个问题之前还困扰他好久,他扬言要等跟嫂子混熟了之后再问清楚,没想到他这回这么聪明,直接找到答案了。
但破解谜题的孙牧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他一时间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老二。”
陈黎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走的时候别忘了把那两袋月饼带上,有一袋是你的。”
那是家里自已做的月饼,模具跟市面上卖的不太一样,味道也大相径庭,是他们老家的吃食。
陈黎阳说有一袋是他的,那就还有一袋是孙伏的。
孙牧心里明白,答应道:“知道了。”
他得给他哥送过去。
顺便,再蹭顿饭吧,就是不知道到时候……
嫂子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