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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行囊里的坐标

(一)

沈知禾的登山包摊开在宿舍床上,像只被剖开的蚌壳,露出内里泾渭分明的物件。防水袋里的《俯察品类之盛》边角己磨出毛边,扉页夹着1983年科考队的三花冬青标本,塑料膜上还留着老周指腹的温度;旁边的《崂山百草话聊斋》用蓝布包着,空白便签纸夹在"三女护山"篇,纸页上预演着他想记录的传说与现实对照。

最显眼的是包侧袋里并置的两件物品:崭新的GPS导航仪闪着冷光,旁边是祖父留下的铜质指北针,表盘玻璃有道细微裂痕,恰如崂山地图上那条被施工队划开的红线。沈知禾指尖划过指北针的刻度,忽然想起老周说的话:"1983年科考队进山,靠的就是这玩意儿和老乡的口传。"

夏蘅风背着画夹推门进来,发梢还沾着晨露:"看我找到了什么!"她展开一张泛黄的宣纸复制品,上面用朱砂勾勒着二十余种植物,笔触稚拙却精准——三花冬青的叶片被画成三位女子的裙摆,叶脉走向恰似衣褶,而叶尖的锯齿,竟与《俯察》中标本图的测量数据分毫不差。

"这是我祖父当道士时画的'百草残图',"夏蘅风指着画角的落款,"1937年,就在明道观。你看这注解——'三女木,生岩隙,根固九泉'。"沈知禾凑近,看见蝇头小楷旁画着个泉眼图案,与《俯察》中"根系深度与地下水关联"的示意图惊人相似。

(二)

崂山的山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检票口旁立着块电子警示牌,循环播放着"生物多样性保护须知",当三花冬青的科学配图切到《崂山百草话聊斋》的插画时,夏蘅风忽然指着屏幕:"你看!插画里三女脚下的岩石纹路,和残图里画的一模一样!"

沈知禾打开手机APP,调出《俯察》中"岩生植物生态位"的模型。此刻阳光下,警示牌上的两种图像——严谨的解剖图与飘逸的神话画——在雾霭中重叠,形成某种奇妙的共振。他想起书中说:"生态位不仅是物种的生存空间,也是其在文化记忆中的位置。"

两人沿着石阶上行,GPS显示海拔每升高100米,物种丰度曲线便有细微波动。夏蘅风突然停在一块告示牌前,上面用漫画形式画着"禁止挖掘何首乌",配文却是《聊斋》里"何首乌成精"的故事梗概。"这是谁设计的?"她摸着画中拟人化的何首乌根须,那些卷曲的线条竟暗合植物学上的"块根异常生长"示意图。

(三)

正午时分,暴雨骤降。沈知禾拽着夏蘅风躲进半山的岩洞,洞壁上的水渍在手电光下显影出模糊的赭红色图案——三个相连的花瓣形印记,中间的花蕊处刻着类似泉眼的符号。"是三花图案!"夏蘅风掏出残图复制品比对,发现岩画的构图与1937年的画稿如出一辙。

沈知禾立刻用APP记录微生境数据:温度16.5℃,湿度82%,光照强度1200lux。当他将数据同步到《俯察》的生态模型时,系统弹出提示:"与三花冬青历史分布区微生境吻合度91%"。就在这时,洞外传来竹杖点地的声音,一个背着棕色药篓的老人推门而入,斗笠边缘还滴着水。

老人摘下斗笠,露出古铜色的脸,额角皱纹像极了树皮的纹路。他瞥了眼沈知禾的手机屏幕,忽然用拐杖指着洞壁岩画:"这是老辈人刻的'三女锁泉',说此花扎根处,必有活水。"他放下药篓,里面露出半株盛开的红色植物,五枚花瓣外竟多了两枚绿色萼片,像展翅的蝴蝶。

"这是崂山耐冬,"老人粗糙的手指拂过萼片,"传说海龙王之女化为此花,多的这两片是龙鳞。"沈知禾瞳孔骤缩——《俯察》中记载的耐冬变种特征,正是"花萼常多1-2枚,基因测序显示为单碱基突变"。他刚想掏出书比对,老人却先开口:"小伙子,书里说它是变种,俺们叫它'龙女遗珍',名字不同,东西是一个。"

(西)

老人自称山守朴,在崂山采药五十年。他掀开药篓里的防潮布,露出层叠的草药标本,其中一份用红绳系着的三花冬青干叶,叶脉己脆裂成蛛网状。"这是1983年采的,"山守朴的指甲划过叶片,"那年科考队的老周,还跟俺学认过此花。"

沈知禾震惊地抬头:"您认识周师傅?"山守朴笑了,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何止认识。当年他说这花叫'Ilex triflora',俺说叫'三女木',争了三天,最后发现都在说同一个东西。"他从篓底摸出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泛黄的笔记本,正是1983年科考队的日志复印件。

夏蘅风凑过去,看见日志某页画着三花冬青的根系分布图,旁边有山守朴的批注:"根分九股,深扎石缝,雨后岩壁渗水如线。"这与《俯察》中"根系网络涵养水源"的生态模型完全吻合。她忽然想起祖父残图里的"根固九泉",原来不是神话,而是世代观察的记录。

(五)

雨势渐小,山守朴起身要走,临行前塞给沈知禾一枚骨制哨子:"龙涎潭那边施工队炸山,惊了鸟兽。吹这调子,老鸹会带你走野路。"沈知禾接过哨子,发现上面刻着三朵相连的花,正是洞壁岩画的缩小版。

夏蘅风突然指着山守朴药篓外侧的磨损处——那里隐约能看到三个花瓣的刻痕,边缘被草药汁液染成永久的黄绿色。"这是..."

"年轻时刻的,"山守朴回望云雾中的山峰,"那时候三花冬青还很多,山民路过都会拜一拜。现在啊,"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连传说都快没了,只剩岩壁上的画和书里的字。"

(六)

沈知禾和夏蘅风循着山守朴指的野路前行。GPS显示己接近龙涎潭,却被施工队的铁丝网拦住。透过网眼,能看到远处岩壁上炸开的缺口,新露出的岩石断面像道流血的伤口。

夏蘅风突然拽住沈知禾,指着铁丝网旁的警示牌——原本应该写着"施工区域禁止入内",却被人用红漆涂改成了"三女泣血,山神震怒"。字迹潦草,却带着某种原始的力量。

沈知禾摸出山守朴给的哨子,放在唇边却迟迟未吹。他想起《俯察》中"生态系统破碎化"的模型图,又想起山守朴药篓里脆裂的三花冬青叶片。GPS屏幕上,代表三花冬青历史分布区的红色区块正在缩小,而手机里的匿名邮件提示灯,此刻正疯狂闪烁。

点开邮件,只有一张照片:施工队的挖掘机履带下,压着半片破碎的花瓣,颜色像极了山守朴药篓里的干叶。照片附注一行小字:"龙涎潭最后一株三花冬青,于今日正午被毁。"

沈知禾抬头望向雨雾中的山峦,突然理解了山守朴那句话的深意——当传说只能存在于书页和岩壁时,消失的何止是物种,更是人与自然对话的密码。他握紧手中的指北针,裂痕穿过的正是崂山主峰的位置,而山守朴给的哨子,此刻在掌心沁出冰凉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