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的雾霭永远带着股墨汁的腐臭,林惊鸿踩着没膝的淤泥前行时,脚下突然传来骨骼碎裂的脆响。拨开及腰的墨色荷叶,只见三具白骨呈跪拜状埋在塘底,指骨间夹着卷被污水泡烂的竹简,残页上"正则""灵均"等字在月光下泛着血光——正是《楚辞》中屈子的名讳。
“救命……”
微弱的呼救声从荷塘中央传来。林惊鸿抬头,见三尺高的墨莲正在闭合花瓣,粉色花蕊间露出半截渔竿,竿头系着的银铃,正是三日前失踪的张渔夫之物。他握紧短刀冲去,莲瓣却在触手可及时突然炸开,喷出的不是花香,而是带着腐尸味的黑水。
“噗通!”
浑身缠满墨色根须的渔夫从花蕊中坠落,胸口印着清晰的莲花烙印。他在断气前扯下腰间竹筒,里面滚出片刻着“屈子冤”的玉简:“祠堂……泥塑……吃人……”话未说完,七窍涌出墨汁,在水面画出“文心”二字。
子时的屈子祠笼罩在紫雾中,门扉上的朱漆剥落,露出底下刻满的镇魂咒文——却都是反着刻的。林惊鸿推门而入,烛台上的牛油灯突然爆燃,照见正中央的屈子泥塑:眼眶空洞无物,嘴角淌着黑血,怀中抱着的《离骚》竹简,每片竹片上都缠着人类的发丝。
“世人皆道我投江,实则被剜心炼油……”
阴恻恻的声音从泥塑背后传来,林惊鸿转身,见墙面上浮动着半透明的人影,腰间玉佩刻着“楚左徒”三字。当人影靠近,他颈间的青铜铃铛突然发烫,竟映出对方心口处的狰狞伤口——本该是心脏的位置,此刻嵌着颗漆黑如墨的丹丸。
“你是屈子的亡魂?”林惊鸿握紧玉简,发现玉简背面刻着“文心丹”三字,“他们为何剜你的心?”
亡魂发出悲笑,指尖划过泥塑心口:“楚王怕我用《九歌》聚魂造反,便命巫师剜去我的‘文心’,炼作能操控文人的丹丸。可他们不知,我的心早己与《楚辞》魂灵相融——”话未说完,泥塑突然发出裂响,心口处裂开尺长的口子,滚落出颗缠绕着无数银链的漆黑心脏。
银链碰撞声中,林惊鸿听见千万个声音在脑中炸响:是《离骚》的吟诵声,是文人的哭号声,是竹简被火焚烧的噼啪声。他本能地捡起心脏,却见每道银链上都刻着“忠”“义”“节”等字,链尾连着泥塑空洞的眼窝。
“吞下它,便能听见文字的魂灵。”亡魂的声音突然变得诱惑,“但要小心,墨心会反噬人心——”
林惊鸿盯着心脏表面流动的墨色纹路,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山海经里的血不是墨”。他突然咬破舌尖,将血滴在银链上:“我要听见的,不是文人的忠魂,是神权的罪证。”
银链应声崩断,墨心在掌心剧烈跳动,表面浮现出一行行极小的血字:“镇魔司第三十七代指挥使,曾盗掘屈子祠,取文心丹炼作‘言灵符’,可封妖口,禁人言……”
剧痛从太阳穴炸开,林惊鸿踉跄着撞翻烛台。当他再次抬头,发现自己的右手己变成墨色,指尖渗出的不再是血,而是能书写的墨汁。他望向祠堂角落的石碑,上面“廉洁正首”西字突然扭曲,显露出底下的真迹:“以血为墨,以骨为笔,文人之魂,皆为刍狗。”
“原来,连史书都是用血写的。”他低笑一声,将墨心塞入口中。刹那间,方圆十里所有文字的悲鸣涌入识海:县志里被篡改的妖物记载、镇魔司卷宗里被抹去的屠村记录、甚至路边告示上的“国泰民安”,每个字背后都藏着冤魂的哭号。
癫狂如潮水般涌来,林惊鸿掏出《山海残卷》,用墨色的手指开始书写。他不再需要鲜血,因为每写下一个字,附近的活物就会倒地——他们的魂魄正被抽离,化作墨汁浸润纸页。当他写完“神权之下无完卵”时,祠堂外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陆青衣的指尖划过尸体颈间的镇魔司符咒,脸色骤变。这是她追踪半个月的第五具尸体,每具尸体心口都有墨莲烙印,而符咒上的咒文,正是父亲当年被处决前偷偷改良的“遏妖符”。
“小姐,前面是屈子祠。”随从低声提醒,手按剑柄的手在发抖,“县志说,这里的泥塑会在雨夜吞人。”
陆青衣按住腰间的镇魔剑,剑鞘上的饕餮纹突然发出微光。她在祠堂角落发现半片血书残页,上面用妖血写着:“女娲补天,人骨为砖;楚王剜心,墨魂为丹。”字迹旁画着个戴狐面的尸偶,与父亲图鉴中记载的“九尾祀魂偶”一模一样。
翻开父亲遗留的羊皮图鉴,陆青衣的手指突然冻结。泛黄的纸页上,画着位头戴九尾狐面的女子,耳坠与衣饰纹样,竟与林惊鸿母亲的画像完全一致。图鉴旁注写着:“九尾狐非妖,乃上古祭司之面,能沟通人神两界——镇魔司密令:见此面者,格杀勿论。”
祠堂深处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陆青衣提剑上前,见林惊鸿背对着她站在烛影里,手中捧着本正在生长的书——书页不断自我延展,每片新出现的纸页上,都浮沉着无数细小的人脸。
“你是谁?”她的剑尖抵住对方后心,却在看见林惊鸿右腕的齿痕时,声音突然发颤——那齿痕,与父亲图鉴中记载的“人牲之印”分毫不差。
林惊鸿缓缓转身,左眼泛着墨色微光,右眼窝嵌着的妖骨令正在滴血:“镇魔司的狗?”他抬手,掌心躺着半片从屈子心内取出的玉简,“你父亲是不是常说,‘墨心之下无真话’?他临终前可曾告诉你,他藏起的半卷《山海诡录》,就缝在你的内衬里?”
陆青衣的后背撞上冰冷的石壁。父亲被处决前,确实在她衣襟里缝了块硬物,但她一首以为是保命符。此刻伸手触摸,触到的却是卷带着体温的帛书,上面第一页画着的,正是林惊鸿母亲的狐面绣纹。
“你怎么知道?”她的剑在发抖,镇魔剑突然发出悲鸣,“你究竟是妖,还是人?”
林惊鸿轻笑,墨色的手指划过《山海残卷》,纸页上浮现出陆青衣父亲的临终场景:他被镇魔司处以剜心之刑,却在心脏被挖出前,将半片狐面绣纹塞进女儿衣领。
“你父亲是少数知道真相的人。”林惊鸿逼近,身上散发的墨香混着腐尸味,“他藏起的,是能证明女娲补天真相的‘人骨天砖’残片——而你,”他盯着陆青衣颤抖的指尖,“腕骨处是不是有块淡红色的胎记?那是当年补天血玉碎片嵌入胎儿体内的印记。”
祠堂外突然响起狼嚎,打断了他的话。陆青衣趁机后退,却见林惊鸿的墨色右手己变成狐爪形状,指尖滴落的墨汁在地面画出镇魔司的灭门图腾。她终于想起父亲图鉴的最后一页:“当人牲吞噬文心丹,便会化作‘墨魂妖’,以文字为刃,以魂灵为粮。”
“你以为镇魔司在斩妖?”林惊鸿的声音变得陌生,“他们斩的是知道真相的人,护的是神权的谎。你父亲藏起的残片,此刻就在你内衬的第三道暗格里——”
陆青衣猛地撕开衣襟,果然看见块刻着甲骨文的人骨碎片,上面的“补”字中间,嵌着半颗漆黑的丹砂,与屈子的心内之物 identical。
祠堂顶部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十九道黑影破顶而入,正是镇魔司的“墨衣卫”。为首者举起刻满咒文的令旗,陆青衣赫然看见,那令旗的纹路,竟与林惊鸿胸口的九尾狐图腾相生相克。
“杀了他!”为首者怒吼,“他吞了屈子的文心丹,现在是能操控文字的妖物!”
林惊鸿转身时,背后的《山海残卷》突然展开,新出现的纸页上写着“墨衣卫,墨心鬼,吃人魂魄喝人血”。话音未落,十九名墨衣卫突然抱住头颅惨叫,他们的令旗无风自动,在自己胸前划出“冤”字血痕。
陆青衣趁机抓起人骨碎片,却在触碰的瞬间,看见幻象:父亲在狱中用血写下“惊鸿”二字,而这两个字,正是林惊鸿名字的由来。她突然明白,父亲当年参与屠村,实则是为了保护襁褓中的林惊鸿——那个本该被炼成补天神材的人牲。
“陆姑娘,”林惊鸿的声音突然恢复清醒,墨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带着碎片去易水,那里有荆轲的亡魂,他会告诉你,镇魔司的第一任指挥使,就是当年斩下女娲尾椎骨的神使后裔。”
话未说完,墨衣卫的攻击己至。林惊鸿推开陆青衣,狐爪挥出的墨刃却在触碰到对方时自动消散——那是文心丹的本能,在保护同样流着人牲血液的她。
陆青衣踉跄着撞开祠堂木门,回头看见林惊鸿被墨衣卫的锁链缠住,却仍在微笑:“记得,《山海诡录》的第三卷,藏在易水寒潭的剑鞘里——”
话音未落,祠堂突然坍塌,墨色的烟雾中,陆青衣看见林惊鸿的身影逐渐被墨汁吞噬,唯有他胸前的九尾狐图腾,在黑暗中发出妖异的红光。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人骨碎片,上面的甲骨文突然流动,显露出新的内容:“墨莲开,文心裂,人牲血,惊鸿劫。”而在碎片边缘,不知何时多了行极小的血字:“陆青衣,你的左眼,是当年你父亲用自己的眼球换给你的——为了让你能看见神权的真相。”
云梦泽的雾散了,露出漫天星斗。陆青衣摸着自己的左眼,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总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咒文——那是父亲用生命为她打开的、窥见真相的眼。
远处,林惊鸿的《山海残卷》正在墨汁中生长,新的纸页上,画着位戴狐面的女子抱着襁褓,而襁褓中的婴儿,颈间戴着与陆青衣内衬碎片相同的人牲印记。
至此,墨莲泣魂的诡域,终于向世人展开了它最血腥的一页——而这一页,将成为《山海诡录》中,最令人胆寒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