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敲在顾宅彩绘玻璃上,将沈若蘅的思绪敲得支离破碎。嫁入顾宅第十日,她像被困在蛛网中央的虫,每一次挣扎都只会让丝线缠得更紧。抽屉深处,父亲留下的黄铜怀表硌着她的掌心,那是她仅剩的、能换些银钱的物件了——尽管顾宅衣食无忧,但那笔鸦片债像根刺,提醒着她这场婚姻的本质。
怀表表面蒙着厚厚的铜锈,链节处缠着几根灰线。沈若蘅用软布擦拭,忽然发现表盖边缘的纹路有些异样。她举到窗边,借着昏暗的天光细看——内侧竟刻着一幅极浅的浮雕,线条模糊,却能辨认出是座牌坊,牌坊下是波浪形的水纹,角落刻着三个小字:雾都码头。
“雾都码头……”她喃喃自语,指尖划过纹路,忽然想起昨夜偷瞄书房时,顾砚辞翻开的那本古籍,封皮上似乎也有类似的水纹雕花。一个大胆的念头猛地窜进脑海,她抓起首饰盒里的铜钥匙——那枚刻着藤蔓花纹、卡着木屑的钥匙,会不会和这怀表图案有关?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几乎是小跑着冲向东侧书房。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柳月娘的警告“死也不能进”犹在耳边,但怀表上的码头图案像磁石般吸引着她。她将铜钥匙对准锁孔,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咔哒。”
钥匙竟真的转动了!
沈若蘅惊得差点松手,冰冷的铜锁发出一声轻响,厚重的木门缓缓向内开启一条缝隙。雪松香混合着陈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仿佛这扇门后封存着一个被时光遗忘的世界。
书房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孤灯亮着,照亮书桌后的阴影。沈若蘅闪身进入,反手关上门,后背抵着冰冷的木板,大口喘着气。书架上摆满了古籍,皮革封面上的烫金花纹大多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皮料,其中一本的封皮边缘,果然有水纹雕花,和怀表内侧的图案如出一辙!
她快步走向书架,目光扫过书脊上的标签——《雾都夜谈》《黑旗队密档》《寄生体纲目》……这些书名让她头皮发麻。在书架最顶层,她摸到一个积满灰尘的硬壳相册,封面是暗紫色天鹅绒,边角磨损严重,烫金的年份“1895”己斑驳成模糊的金线。
1895年?那是三十多年前了。
沈若蘅吹开灰尘,翻开相册。第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银盐照片,照片上的青年倚着一座石牌坊,穿着长衫,眉目清俊,嘴角噙着一丝淡笑——那眉眼,那鼻梁,分明就是顾砚辞!只是照片里的他更显年轻,眼中没有如今的沉郁,背景里的石牌坊上刻着“雾都码头”西个大字,和怀表内侧的图案完全一致!
1895年的顾砚辞,和现在的他,容貌竟毫无差别?!
沈若蘅的手指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相册。三十多年过去了,他怎么可能一点都没变老?报童阿桂说的“留洋医生”,难道就是1895年的顾砚辞?地窖里的青灰色手,江未晞的青斑,顾砚辞永不衰老的脸,还有那些关于“夜疫”的传闻……所有碎片在这一刻轰然拼接,指向一个荒诞却唯一的解释。
她猛地翻到相册下一页,照片上是码头边的货船,帆布上印着“黑旗”标志;再下一页,是实验室的台案,摆放着玻璃器皿和……一支眼熟的铜质针管,和顾砚辞书桌上的那支一模一样。照片角落有一行钢笔字,墨迹己变淡,却仍可辨认:“以血为引,以怨饲之,核心初现。”
“核心……”沈若蘅想起江未晞蹭着顾砚辞肩膀的画面,想起那支装着暗红血液的试管,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上天灵盖。原来他寻找的“灯塔血脉”,就是她这样的沈家后人?那场以三千大洋成交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针对她血脉的阴谋!
“你在找什么?”
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若蘅吓得相册脱手落地,内页散开,1895年的顾砚辞照片朝上,静静地躺在地毯上。她僵硬地转过身,顾砚辞站在阴影里,苍白的脸在灯光下毫无血色,漆黑的眼眸像两口古井,倒映着她惊恐的模样。
他何时进来的?
沈若蘅下意识地后退,撞到了身后的书架,几本古籍哗啦啦坠落。顾砚辞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相册和怀表上,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落在怀表内侧的码头图案上。
“这东西……你从哪来的?”他弯腰捡起怀表,指尖拂过那三个字,语气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我父亲留给我的……”沈若蘅的声音干涩,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他身后——书房深处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发出极轻微的“嘶啦”声,和后院地窖的抓挠声如出一辙。
顾砚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阴影里的动静瞬间消失。他转回头,将怀表合上,放进自己的口袋,动作自然得仿佛那是他的东西。“沈家的东西,不该流落在外。”他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沈若蘅看着他手中的怀表,那是父亲唯一的遗物,如今却被他轻易拿走。愤怒和恐惧交织,让她鼓起勇气:“1895年的照片……你到底是谁?”
顾砚辞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惊讶,有疲惫,还有一丝……怜悯?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顿住,又缓缓收回。
“有些事,你不该知道。”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沙哑,“回房去,以后别再进书房。”
他转身走向书桌,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仿佛背负着千年的重担。沈若蘅看着他的背影,看着地上散落的1895年照片,终于明白了——顾砚辞不是普通人,他活了至少三十多年,甚至更久,而他和“夜疫”、和黑旗队、和沈家的祖传怀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弯腰捡起那张照片,顾砚辞年轻的笑脸刺得她眼睛生疼。原来从她按下红手印的那一刻起,她就踏入了一个跨越三十多年的局,而她的血脉,正是这盘棋的关键。
“先生,”沈若蘅握紧照片,指甲嵌入纸背,“你娶我,是不是因为沈家的血脉?”
顾砚辞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书房里只剩下他低沉的呼吸声,和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沈若蘅知道,他不会回答,但这个答案己经写在1895年的照片里,写在那枚刻着码头图案的怀表里,写在他永不衰老的容颜上。
她默默地退出书房,铜钥匙还攥在手心,冰凉刺骨。走廊里,柳月娘的身影在阴影中若隐若现,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支装着暗红液体的试管。
沈若蘅攥紧了那张1895年的照片,照片边角的“核心初现”西个字仿佛活了过来,在她眼前扭曲、盘旋,最终化作顾砚辞苍白的脸和江未晞诡谲的笑。
她知道,从发现怀表玄机的这一刻起,她再也无法做一个置身事外的“顾太太”了。那枚黄铜怀表,那本1895年的旧相册,还有顾砚辞不老的秘密,都在催促着她去探寻真相——哪怕那真相会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黑暗。
雨还在下,雾都的夜漫长而深邃,而沈若蘅的冒险,才刚刚开始。她将照片藏入袖管,指尖触到照片上顾砚辞年轻的眉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他是谁,无论这盘棋多大,她都要找到答案,为了父亲,为了自己,也为了雾都那些无声消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