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我们去画廊吧!现在是白日,电影院可能不开门。”禾子并不知道该去哪里,因此从林原的提议中选了一个。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柔和,带着本家庄园教导多年一成习惯的礼训语调。
同林原当当初和名古屋市立医院谈合作苦练三个月的“日本贵族语音语调速成——名古屋特别版”不同,禾子说话不急不缓,不轻不重,是叫人喜欢的柔缓,节奏韵律都带着时间的沉淀。
“走吧!什么都别想,抛下一切放松一下。”
……
阳光透过画廊穹顶的彩色玻璃,在地板上切割出无数不规则的菱形与鸢尾花纹的碎片。
那些颜色各异的玻璃将光线滤成孔雀蓝、珐琅青、矢车菊紫和洋红,在纯白的大理石瓷砖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这条由无数颜色组成的蜿蜒的河流在他们脚下流淌,将二人送上艺术的海岛。
画廊里人并不多,在这种时候有那闲情逸致品评艺术的人并不多,挂在最外边是是一幅名为“沧浪亭春深”的图画,画面里青瓦白墙的苏州园林被罩上一层莫奈式的朦胧雾气,好似人们以为己经消失的记忆,也好似那回不去的故乡。
艺术是最容易勾起人的情绪的。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艺术在一个人眼中的形象往往是其内心的真实写照。
像林原,他在画中幻视的是少年时的自己,暑假里和父母一同旅行,那是个雨天,雨水从狮子林的藤架上滴落,淋湿了他的头发,母亲将包放在他的头上,带着他匆匆走到檐下避雨。
他回过神来,看向禾子,禾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好似有水汽升腾,他依稀听到禾子的呢喃,“妈妈。”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禾子仿佛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将心神完完全全的沉入画作之中。
“咦?”
不知不觉两人己经走到画廊的最深处,那是一幅竖轴水墨画,画名为《秋江独钓图》,落款是“吴湖帆”。
只见一尾孤舟泊在芦苇深处,霭霭暮色中渔夫垂竿钓鱼,芦苇在近处随风轻荡,巍巍群山在远处半明半暗。
“正二哥,你有没有觉得这幅画哪里不对?”禾子细眉间多了两道竖线,“你看这水纹。”
她指尖悬在独木舟下头,“用的是‘鱼鳞皴’,可浪头……却是反方向的,而且画上的芦苇……你看!”
“全是下垂的……不过……有什么问题吗?”
“这用的是‘折芦描’,起笔粗重,半当中突然顿笔,将线条折断顺势而下,若只这一处技法自然没什么,可浪潮逆着江流涌动,渔夫的斗笠压得很低……这是不是说明他是抵抗分子?”禾子的眼神中透露出兴奋,“正二哥,你说若是我将这个发现告诉父亲,他会不会原谅我们。”
林原的笑容凝固在前一刻。
“禾子你着相了,今天出来是散心的,你不用想这么多。至于这个画家,他还挺有名的,我听平田前辈说在争取支那的文化人,他好像也在范围内。”
“啊!那可惜了。”
林原觉得原来心中的纠结都喂了狗,德川禾子同其他大部分日本人一样。
不,并非如此,她只是完全站在个人的位置,立场从未偏移。
但这不能怪她,林原想到,德川那两次同他的“推心置腹”,德川家的教育如此,又怎能全怪她呢?
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在犯同样的错误,就是把自己的一切对下一辈倾囊相授,好像要塑造一个自己没能成为的更优秀的自己。
孩子是弥补自己的遗憾的,而不是自由发展的。就像德川义古他当初凭自己努力考陆军士官学院没有进,便使劲鸡娃,希望孩子能一枪中的,德川正一做到了,可德川正二并不愿意,也没这个能力,所以就被“放逐”到上海。
林原是这样以为的,不是德川缘一口中换个新环境成长,就是不想看到他,优秀的继承人己经有了,另一个就儿子就没必要留在身边碍眼了。
至于德川缘一,这些天旁敲侧击,从禾子口中得知他只有禾子一个女儿,以前有过儿子,去世了,比起招婿上门,他更愿意要德川正二,这也是为什么林原版德川正二一旦“改过自新”,他就愿意给机会,倾囊相授。不是什么家族荣耀,那固然有,但更多还是因为一母同胞的兄长有孩子——还是器重的长子,因此次子再出息也是可以过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