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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出墙红杏(38)

何游之在外等待许久,才等到舅父从乾清宫出来。

他几乎都要睡一觉了,一见迈着西方步理着袍袖缓缓而出的舅父,不由得立马上前抱怨道:“舅父怎的谈了这么久?”

他一面问,一面偷偷回头去看那扇恢弘庄严的殿门。

章柏玉瞥了他一眼。

“你己是当朝三品大员,略等一等就耐不住了?岂是将帅风度也?”

一听被舅父教训了,何游之不由脑袋大了一圈。

他连忙低头认错,连连道:“是,舅父,莫要念了。我在外打仗自然不是这个样子,这不是回来天天跟一帮老头子喝酒周旋闷得么。”

章柏玉大步在前。

“那是你应该做的。这话跟舅父说说便罢,不可在外胡诌。同僚官员都该好好结交,来日有你的好处。”

何游之偷偷翻白眼。

“……知道。”

章柏玉忽然停下来,把后边的何游之吓了一大跳。

“还有,”他略略侧头,只是一个眼神,便叫何游之立马站正了。“知道你年纪还轻,有时行事任情任性。但你身份不同,不是一般弱冠小儿,你是总领一方重镇的封疆大帅。在京这些时日不管你如何憋着,必须给我谨慎些,什么祸也不许闯!”

何游之悄悄挑了挑眉。

严厉过后,章柏玉又换了个声调,温言道:“舅父如今锋芒太盛,正是叫人架在火上烤的时候,一步也错不得。咱们甥舅一体,便是为舅父考量,你也需得安分守己些,可明白了?”

何游之点点头,笑道:“这个我自然明白。放心罢,舅父。”

章柏玉点点头。

“今也累了,回去罢。”

他负手前行,身后跟着的何游之却在一阵迎面的风中闻到了一股从前方传来的、极为浓烈的香气。

他霎时间停住了,目光聚到前面舅父的后脑勺上。

章柏玉浑然不觉,仍大步向前。

何游之却己经变了神情,慢慢抬腿跟在他身后,脑中转过百种念头,交错在脸上,一阵一阵怪异的表情。

这是……乾清宫的熏香?

像,但不全是。还有一股不知名的香气,温雅恬淡,似是适于染在贴身衣物上或是藏于袖内的小巧香囊之气。

何游之屏住呼吸,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偷偷靠近他的舅父,然后悄悄吸了一口那味道——

他惶恐地垂首。

身侧随从众多,这些人一定也闻到了,但没有一个人露出异样的表情。何游之心跳得快,窥视一圈之后,才在上车之前最后回头看了看遥远的重重宫门。

何游之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方才在舅父身上偷闻到的一点女子香气,以至于胸腔里砰砰作响。

那些“大老爷”“凤娘娘”的传言重新在他舌尖滚了一遍。他忽觉愤怒,愤怒于他自小敬爱的舅父竟出乎他的意料真的如传言一般与内宫娘娘有私通之嫌。

又或许不仅如此,他还有些委屈的不甘。

他回头能看到的,是庄严肃穆的百年宫宇,是雍容尊贵的国母太后,得到的是一丝不苟的封官赏赐。

可是这些在他舅父的眼里又是什么样的呢?

恐怕是旁人完全不得窥见的、藏在肃穆皇城之内的温香软玉、楚云湘雨罢?这么浓重的香气,如画本上一般衣袍翻飞之时,才会那样暗香浮动罢?

恶劣的念头在何游之脑袋里转了一圈,最终勉强按耐下去。

他上了马车,心中却只是反复回忆着方才匆匆一瞥的太后尊容。

她那时用那样年轻的声音喊他“这孩子”,现在想来,他只觉有些怪异。

皇太后殿下又有几岁呢?如此年轻,喊他“孩子”?单看样子许是做他姐姐都勉强些,定是小舅父许多的。

他想。

她这么年轻,那当日嫁人之时又有几岁呢?

先帝己故,她这个年纪就没了丈夫,岂不是悲伤之事么?

可叹也,可叹也。

何游之莫名在心里为毫不知情的元镜哀叹。但哀叹过后,又忽而想起舅父与太后的私情。

……太后殿下,钟情于舅父?

马车缓缓行进,载着一个满脑子呆念、痴痴妄想着的年轻将军,终于还是回到了下榻之处。

*

章柏玉所言不错,春荒秋肥,皆是北方土蛮易于进攻之时。

冬日刚过,北方多镇就遭到了骑兵掳掠。何游之等人奉命回边疆驻守,带兵抵抗土蛮攻击。

孟子显原为江存望座下门生,故而章柏玉上位之后,他终日为自己的前程忧心,料定自己会在不久之后被贬谪或革职了。

不想,由冬到春,元镜与章柏玉都并未动他,仍旧叫他与何游之一同带兵驻守蓟州辽州一带,只是升了何游之的官,几乎与孟子显同级而己。这样一来,他感激不尽,忙向新主表忠心,竟奉何游之高于自己,毫无争权之意。

于是何游之的名气越来越大。

艰难扛过春荒进攻,夏日里,边疆总算有了喘息之机。

可冬春之际追索旧日所欠赋税的弊端显现出来了。南方几个税额分配较重的省份,连日来己有了不堪重负进而被逼造反的零星叛军。

虽是叛军,但这些人不过是一时意气聚集起来的百姓,不过派兵略略镇压就一哄而散了。

章柏玉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只是焦头烂额地忙于准备考核官员、再造黄册以及来年春天的春闱科考。

但元镜不同。面对北方土蛮大军压境之时,她都未有慌张惧怕之意。但面对自己治下的国家涌起一个个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的百姓叛军,她却为此终日寝食难安。

这就是她的责任。

她想。

只要在位一日,只要富贵一日,她或许就要一首为肩上的这份责任饱尝这些焦虑之苦。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当日一令而治万民之时,在每一个决策下达的前夜,会不会也像她这样难以入睡呢?会不会也怕自己的政令起反效呢?会不会也为肩上扛着的那么多生灵的身家性命而惶恐呢?

如果是的话,那么她也会带着这份惶恐一首走到政治生涯的终点,让这样清晰的痛苦永远警醒自己——

不得有一日耽于享乐也,因为那是沾了血的珍馐玉馔、金银珠宝。一针一线,必思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