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威是跟龙王见过面的。
记忆中，龙王陈镇海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皮肤黝黑，脸上皱痕沟壑纵横，如果换上水靠，跟老渔民其实没啥区别。
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他的与众不同。
特别是那双仿佛没有人类情感的三白眼，只要见过一次，便会令人印象深刻。
不过这次见面，邓正明却发现，他变了。
“哈哈哈，邓先生，有段时间不见，你气色不错啊！”
陈镇海一身火红色的唐装，脚踩黑色软底布鞋，顶着个大光头，带着金丝眼镜，将三白眼的凶狠气削弱了至少七成。
他手里拎着一串翡翠手串，色泽光滑，晶莹剔透。
“龙王！”
邓正明微笑的看着他，伸手与之相握。
波叔哈哈笑道：“陈先生，听说你的生意都做到北欧去了，端的是好大手笔啊。”
“哎，下面小的胡乱搞搞，运气使然罢了，不值一提！”
陈镇海摆摆手。
他似乎对这些并不在意，直接对邓正明做出邀请，两人走到一边。
细辉想跟上去，被陈镇海的两个保镖礼貌阻挡。
他正要瞪眼，却听波叔道：“细辉，在这就好。”
细辉这才作罢。
不过他仍固执的站在原地，微微仰起头，带着点居高临下味道的打量眼前人。
两个保镖也不生气，任由他站在面前，面无表情。
波叔是老江湖，人头熟，人面广，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多会便跟几个熟人聊在一起。
其中一个叫炮仗的老头面色阴沉。
波叔见状有些惊讶。
“老炮仗，今天这事儿，该不会跟你有关吧？”
炮仗叔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旁边，一个叫兰姐的半老徐娘捂嘴偷笑：“波哥不用管他，越老脾气越大，不就被几个小崽子烧了个场子么？又没伤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炮仗叔大怒，低吼道：“那是烧了个场子么？那特么是要了我的命啊，你知道我现在每天要接多少电话么？全是特么惹不起的大人物，张嘴就管我要个交代。
老子出来混了几十年，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需要特么给谁交代？要不是帮主不让，老子早就让人把那些王八蛋都干掉了。”
波叔笑呵呵道：“这……什么情况？”
兰姐轻笑：“没什么，几个小崽子烧了老炮仗的烟花厂，六万斤火药爆炸，闹出了点小动静而已。”
波叔目瞪口呆。
你说什么？六万斤火药爆炸，你管这叫小动静。
兰姐笑道：“黑火药而已，又不是军用火药，没多大威力的。”
“你放屁！”炮仗叔当场爆炸，对兰姐怒目而视。
兰姐掩嘴轻笑，毫不在意。
波叔表面安抚，暗地挑唆，试图让炮仗叔再多说两句。
然而都是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的老狐狸，又哪个是简单人物。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想干什么。
只不过现在需要和联胜做中人，只能在面上和稀泥而已。
另一边，陈镇海递给邓正明一杯茶，两人并肩站在一幅一人多高的美人梳妆画前，细细打量。
“邓先生，这次跟雷公见面，我想要他手里的一项工程。”陈镇海单刀直入。
邓正明挑挑眉：“什么工程？”
“台中南城旧城翻新工程，地块不算大，十几个小区而已，上面预算还算充足，拿过来倒一倒手，几个亿的利益还是有的。
三联帮提前几天得到消息，抢了先手。老雷老是老了，脑袋却还蛮灵光的。”
“这么大的利润，雷公怕是不会松口啊。”
邓正明暗暗心惊。
好家伙，果然是湾湾的帮派，手笔就是大，一张嘴就几个亿的利润。
他暗暗寻思，自己捞钱的速度是不是动作有点慢了？光钓鱼换金币，确实有点过于佛系了。
陈镇海淡淡道：“他会的，他赌不起。”
邓正明不置可否。
雷公性格强硬，在三联帮威望极高，在一帮老兄弟的支持下，可谓一言九鼎。
他这样的性格固然让三联帮的力量拧成一股绳，勇猛开拓，打下硕大地盘。
但整个帮派的精气神也维系在他一人身上。只要他一倒下，下面必然群龙无首。
想必丁瑶也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敢胆大包天的对雷公下手，阴谋上位的原因。
四海帮是三联帮的老对头，对雷公的问题必然更加了解。
或许还有一些他不了解的内情。
邓正明道：“底线是多少？”
“一半！”陈镇海淡淡道：“必要的时候，我可以给他们点甜头。”
邓正明点了点头。
懂了，花钱买原始股！求的不过是上车罢了。
既然可以谈，那就不是问题。
见状，陈镇海露出笑容：“不管此事成与不成，都有两百万奉上，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就在这时，大厅双开雕花大门猛地被推开，二十多个身材魁梧的保镖大步走入，分作两列。
在众人簇拥下，一名西装革履的高大老者迈步而入，身边跟着一名身穿浅色长裙，长发披肩的温婉女子。
她面容姣好，皮肤白皙，眼神明亮，且嘴角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很是吸引人的目光。
身边，有些干瘦的东星骆驼和几个跟班，与其并排而行。
后方，山鸡头上缠着纱布，面色阴沉的跟一众保镖走在一起。
雷公目光一扫，爽朗大笑。
“老陈啊，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非要搞这么大的阵仗？”
炮仗叔大怒：“你还有脸问什么事？你他妈老糊涂了吧？”
“呵，我当是谁呀，原来是你这个老不死的，还活着呢？”
雷公瞟了他一眼，微微冷笑。
炮仗叔怒道：“你死了我都死不了！”
“对，谁活得过你呀！千年王八万年龟嘛！”
“你……”
炮仗叔气急，捂着胸口喘气，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兰姐站在一旁，嘴角勾起一丝滑稽的弧度，毫无维护的打算。
骆驼适时出来打圆场：“都少说两句吧，还没开场就吵成这样，一会怎么谈？都给我个面子，先坐下，先坐下再说！”
东星势力不小，势力遍布东南亚和欧洲，特别是马来西亚和荷兰，成员数量相当多。
在港岛这边的，其实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因此他说话，众人还是很给面子的。
双方很快落座，三联帮与四海帮隔着大圆桌对峙。
作为中人的邓正明和骆驼则并肩坐在一旁，充当和事佬的角色。
陈镇海从手下手里接过一支雪茄，深吸了一口，淡淡的道：“老雷，这件事你想怎么解决？”
雷公腰杆挺得笔直，神色轻松，似乎压根就没把对面的龙王放在眼里，他甚至还有闲心左顾右盼，欣赏着挂在墙壁上的各色油画。
闻言他轻笑一声：“想怎么解决？一场误会而已，搞成这么大只是个意外，谁都不想这样。
我想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你们也查清楚了，那我也不多说废话，这样吧，老不死的损失我们三联帮出了，翻三倍给，这件事就此揭过！”
炮仗叔大怒：“你tmd打发要饭的呢？”
雷公一脸诧异：“咦，被你看出来了？”
“艹！”
炮仗叔被气得满脸通红，抓起茶杯就要扔过去。
雷公的保镖身体瞬间绷紧。
然而茶杯还没脱手，就被坐在他旁边的兰姐轻飘飘的抢了下来。
她面上带笑：“哎呀，谈判就谈判，你发什么脾气？话都没说两句就发这么大的火？你是火山啊？”
炮仗叔喘着气不说话。
他双眼恶狠狠的盯着雷公，和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山鸡，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山鸡恐怕早就被看得千疮百孔。
他那边气到冒烟，龙王陈镇海却连个表情都没有，自顾自的抽着烟。
等到炮仗叔被安抚下来后，他才缓缓开口。
“咱们双方知根知底，你说这种话就没有意思了，今天既然来了，那就是奔着解决问题来的，用不着在这里绕圈子，浪费的是所有人的时间！
这样吧，我听说你们最近在接触城建署的刘长官对吗？他手头上的南城旧城改造计划是个不错的项目，只不过前期投入比较多。
我们四海帮别的没有，现金流倒是很丰富，这个工程不如让给我们，这件事我就当它是粉笔字，直接抹掉！”
“大白天的做什么梦？”雷公冷笑：“南城改造计划，超过三个平方公里，上面一共拨款二十亿。你一张嘴就要二十亿，也不怕把自己撑死！”
“雷公，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
邓正明知道这时候该他出场，当即把话头接过来。
“政府工程里面有什么猫腻？大家心知肚明，明面上是二十亿，真正能拿到手的有多少就需要各凭本事。
拿到手之后，还需要各方打点、人情往来，维护上面的颜面，给手底下兄弟留一碗饭吃。
方方面面花销出去，最后能不能剩下都是个未知数。
我们都知道你三联帮与上边联系紧密，这样的机会多的是，让出一个化解你们之间的矛盾，对你也算不了多大的损失，何必斤斤计较！保下你麾下虎将才是关键！”
邓正明话音刚落，三联帮一行人便对他怒目而视。
雷公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带了一丝好奇上下打量他。
似乎也在奇怪，这老胖子怎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骆驼呵呵笑道：“威哥，你这话说的，就有些偏颇了。
能弄到上边的工程，是三联帮上上下下的努力结果，其中付出了多少钱还是其次，重点是错过这一次，再想找一个这么好的项目，那便是可遇不可求的。
整件事情的起因，我也略有耳闻，无非是几个胆大包天的小崽子而已，老炮仗有什么损失？
三联帮照价赔偿，另外再送上一份心意便是。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你说是吧？龙王。”
陈镇海不置可否：“人嘴两张皮，谁说谁有理，所以啊，就不用纠结这个了。起因是什么？又是谁下的手？我完全不在意。
现在我就想问，工程能不能给我？”
雷公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丁瑶笑语盈盈地站起身：“龙王，你是江湖上的前辈，威名赫赫，令人高山仰止。
我之前在日本就曾听过您的名声，都说您是一个讲江湖规矩的人，如今是不是也给做错事的后辈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她招了招手，将山鸡叫到身旁。
山鸡上前两步，站在她旁边，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
丁瑶笑着说道：“各位叔伯前辈，这件事别说跟雷公没关系，连跟毒蛇堂堂主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我们也是受了无妄之灾呀。
我说这些不是想找借口，而是在表明诚意。
我们明知这是意外的前提下，仍肯过来跟龙王谈这件事，并且愿意做出一定赔偿，就表明了三联帮其实是尊敬龙王的。
然而这种尊敬并不代表着无底线妥协，毕竟我们三联帮也有小几万人，你们也不想开战之后，让那些本地的角头大哥们占了便宜吧？”
全场安静片刻。
炮仗叔冷冷地道：“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雷公，你的人还有没有点规矩？”
丁瑶笑而不语。
骆驼笑道：“丁小姐还真有资格在这里说话，你们不知道吗？她已经辅助雷公管理帮派两年多了，在三联帮内部很有威望。”
邓正明淡淡的道：“传声筒就要有传声筒的自觉，不管她是什么身份，这里还轮不到一个女人说话！雷公，若是这种态度，我看就没必要谈了，再谈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你他妈说什么？”雷公身旁，一个汉子勃然大怒。
细辉猛地站了起来，他身旁四海帮的保镖同时起身。
受到他们动作的刺激，对面三联帮的跟班小弟们也站了起来。
双方怒目而视，相互对峙，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在这种场合下，反而是坐在桌子上的几个人都面色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了眼前的场景似的。
令邓正明有些意外的是，丁瑶始终保持着镇定，她脸上笑容甚至都没有一丝改变。
有趣。
果然能鸠占鹊巢的女人，都不是什么简单的家伙。
双方一触即发时，雷公忽然敲了敲桌子。
“让整个工程不现实，这种屁话就不用再说了，即便我同意，下面的兄弟也不会同意的！”
只听他淡淡的道：“这样吧，我把初期的勘探和小区设计方面的工作移交给你，并且承诺预算上优先发放。
你回去好好招个标，包装一下，拍卖出去，弄个两三千万还是没有问题的！”
陈镇海喝了一口茶：“我要一半土地的独立承包权！”
“做什么梦呢！”雷公嗤笑，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直接从预算里掏五千万给你，这件事就算了！”
“我说了我要一半！”
“我也说了，这不可能！你是不是故意找茬？”雷公面带怒色。
陈镇海不为所动：“我可以动用三个立法委议员的关系帮忙递交加大预算的申请，并且拿出一条三十公里的建设承包权，作为交换。”
龙王图穷匕见。
房间内瞬间鸦雀无声。
山鸡眼睛瞪得老大，脑子里面不断飘出问号。
这怎么回事啊？不是谈论赔偿的事吗？拿项目出来交换算怎么回事？
雷公却毫不意外。
他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行，最多给你三分之一！”
陈镇海道：“那我承包那部分的垫资，你们最少也要出三分之一！”
“不可能，最多给三千万！”
“四分之一！”
“五分之一！”
“成交！”
雷公和陈镇海语速极快，三言两语便把整件事定了下来。
话音落下，陈镇海脸上便浮现出一丝笑容。
他从容起身，直接向外走去：“我的律师明天会去找你，其他的事情阿兰会跟你们对接。”
兰姐站起身，朝丁瑶甜甜一笑。
“雷公，丁小姐，以后就请多指教了！”
雷公默然喝茶，全当没听到。
丁瑶却回应了一个笑容，目光依旧柔和如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