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腌菜缸里醒来的。
酸腐气混着血腥味首冲鼻腔,隔着缸壁听见马蹄踏碎青石板的声响。三日前嘉陵江畔那场厮杀仿佛大梦,唯有掌心攥着的半片银锁残角,硌得皮肉生疼。
"那煞星定在附近!"
缸外传来铁甲摩擦声,有人用刀鞘挨个敲打路旁的陶瓮。我屏息数着第七声闷响时,怀中的青铜剑突然震颤——是风雨楼杀手靠近时特有的共鸣。剑锋悄无声息刺穿缸壁的刹那,血珠顺着裂纹滴在酸菜上,晕开妖异的红。
踹开缸盖时,正撞见个穿绸衫的胖子在抽打卖炭翁。他手中的蟒鞭镶着金丝,鞭梢却系着漠北巫医的骨铃。卖炭翁背上血肉模糊的伤痕,隐约是个反写的"燕"字。
"客官行行好..."卖炭翁爬向我脚边,指甲缝里闪过靛蓝毒光。我侧身避让的瞬间,他袖中射出的三棱刺擦着耳际飞过,钉入身后土墙时炸开磷粉。整条街市的百姓突然撕去伪装,挑菜担的老妪抽出峨眉刺,嬉闹的孩童袖中滑出淬毒匕首。
绸衫胖子扯开前襟,露出胸口碗口大的疤痕:"燕大侠可还记得潼关驿站?"他獠牙咬断颈间玉坠,坠子里滚出颗猩红药丸,"这颗‘焚血丹’,是用你救下的七十三口白河镇民心头血炼的!"
药丸入喉的瞬间,他身形暴涨三倍,青筋如蚯蚓爬满面庞。我踩着翻倒的菜筐跃上屋檐,瓦片下突然刺出十二把钩镰枪——枪头泛着的幽蓝,正是当年毒杀二师兄的碧蚕蛊。
青铜剑劈断第五把枪杆时,剑脊裂纹中渗出金丝。这些金丝如有生命般缠住钩镰,将持枪者拽向失控的胖子。血肉横飞中,我望见街角米铺的幌子突然转向——那是风雨楼暗桩示警的信号。
"燕大哥看箭!"
熟悉的女声自云端传来。我仰头避过贴面而过的羽箭,箭簇射断绸缎庄二楼的悬幡。青碧色绸缎倾泻而下,裹住胖子猩红的双眼。他狂怒撕扯绸布时,我袖中银锁残片突然飞射而出,精准钉入他旧伤疤痕。
脓血喷溅的恶臭里,整条长街开始塌陷。我坠入地窖时,后背撞上成排的酒坛。坛口泥封全数炸开,涌出的不是酒浆,是黏稠的龙血胶。胶体中浮沉着具青铜棺,棺盖上北斗七星的凹槽,正与我怀中碎玉的形状吻合。
"等你多时了。"
棺中坐起的尸体戴着我的青铜鬼面,声音却像极了陆月容。她指尖拂过棺沿,地窖西壁突然亮起三百盏人皮灯笼,火光中浮现出青崖山剑冢的壁画——每柄剑下都跪着个剜目之人,最末那柄断剑下,赫然是我七岁时的模样。
鬼面尸突然暴起,爪风撕开我前襟。心口茉莉疤痕碰触到棺中寒气的刹那,整座地窖冰霜蔓延。我以剑代笔在地上画出塞外客栈的布局图,最后一笔落下时,冻住的龙血胶突然炸裂。
"你舍得毁掉最后的机会?"鬼面尸的指甲抠入我肩胛,她掀开面具露出陆月容的脸,"当年米缸里递给你米糕的..."
青铜剑贯穿她咽喉的瞬间,地窖顶端传来坍塌声。我抱着逐渐冰冷的尸身冲出废墟,望见长街尽头青衫女子正在收弓——她转身时裙角翻飞的弧度,与塞外客栈那夜的背影完美重叠。
老艄公的乌篷船诡异地出现在旱地之上,船头摆着三碗结冰的杏花酿。我劈手打翻酒碗,冰渣里浮出张焦黄的镖单——二十年前那趟灭门镖,押镖人署名的墨渍,正在慢慢变成师父的字迹。
江风突然灌入鼻腔,我惊觉自己跪在嘉陵江心的礁石上。怀中的尸首不知何时变成了七岁男童,他攥着的银锁完整如新,锁芯里嵌着朵带露的茉莉。对岸桃花林无风自动,每一株树下都站着个挥剑的身影,从垂髫童子到白发老朽。
"燕大哥。"
陆月容的声音自云端坠落。我抬头望见纸鸢般的青影掠过残阳,她足尖点过的江面泛起血漪。当最后一道余晖沉入江底时,我终于看清——江水中无数个"我"的倒影,都在重复着剜目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