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晨露滴落时卸剑的。
塞外的风裹着昨夜凋零的茉莉,将无刃剑最后一道残影吹散在沙砾间。归鞘居的残碑彻底化了,石粉混着酒渍凝成面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须发皆白的独眼客,是七岁那夜蜷在米缸里的男童——他腕间的银锁完好如新,锁芯飘着粒未化的冰种。
掌柜的正在镜前烫酒,火苗跃动的节奏暗合北斗九星方位。"三百坛杏花酿,换一柄不争剑。"他掀开酒坛的泥封,涌出的却不是酒香,是往生潭底的青铜锈气,"客官这买卖,亏得很。"
我接过酒碗时,瞥见他掌心渗出的金丝——与师叔傀儡经脉中的同源。碗中酒液突然沸腾,浮出张塞外地契,朱砂圈画处正是燕冢旧址。"该埋的不是剑。"他指甲划过我空荡的右眼眶,"是这双看过轮回的眼。"
沙暴毫无征兆地袭来时,我正握着第七颗冰种。风沙凝成三百世的故人,他们撕开胸襟露出心口茉莉,根系纠缠成通往地心的阶梯。我踏着花瓣往下坠时,怀中的银锁开始渗血,血珠在虚空划出师父临终前的剑路——那招"不争"真正的起手式,竟要自剜双目。
地心囚着条冰霜巨龙,每片逆鳞都是面青铜镜。镜中轮回往复着同一个雪夜:娘亲抱着双生子跪在祠堂,师父的剑锋悬在襁褓之上。"选一个。"他的剑穗银叶子刮过婴孩眼皮,"守龙人只需一双天目。"
我抚过巨龙逆鳞,三百面铜镜同时炸裂。冰碴凝成无刃剑的虚影,刺入龙眼的刹那,往生潭的黑水倒灌进地脉。巨龙在哀嚎中蜕皮,露出底下青崖山的剑冢——每柄剑都在鞘中哭泣,泪水汇成醉千秋的杏花酿。
"师兄..."
二师兄的虚影正在潭边洗刀,陌刀赤焰灼得黑水沸腾。"玄冰诀最后一式,叫醒骨。"他忽然反手刺穿自己心口,血雾中浮出本无字剑谱,"要看的不是招式,是..."
剑鸣声吞没了后半句话。我接住坠落的剑谱时,书页间抖出塞外初雪,雪片落地成碑,碑文是七岁刻在米缸里的童谣。当指尖抚过"葬剑"二字时,整座地心囚牢开始崩塌,巨龙残躯化作流沙,沙粒间跃动着三百个朝阳初升的清晨。
重返地面时,荒漠开满了茉莉。归鞘居的残垣被花海淹没,掌柜的蹲在花丛中数冰种,每数一颗,天际就多颗星辰。"客官可知,杏花酿里冻着什么?"他弹指震碎酒坛,涌出的不是酒浆,是青崖山百年晨雾,"是你七岁前的眼泪。"
我握剑的手忽然失了力气。雾中浮现祠堂匾额,那夜师父的剑锋最终指向了弟弟。"哥..."镜中的男童正在消散,他腕间的银锁化作流沙,"米缸外的月亮...好亮..."
最后一粒冰种嵌入地脉时,塞外突然下起暖雨。雨滴洗去三百世血垢,怀中的无刃剑彻底化作青烟。我摸着心口那朵茉莉,花瓣间藏着粒种子——是时候种下去了。
**"无鞘处,皆故乡。"**
雨停时,我望见地平线上升起炊烟。戴帷帽的女子正在井边汲水,她转身时裙裾扬起塞外少见的青碧色——像极了翠娘最爱的那匹杭绸。她腕间银锁的嗡鸣与我怀中的冰种共振,在沙地上犁出条小径,通向三百世未曾抵达的黎明。
我摘下右眼窝里的茉莉掷向长空,花根缠着最后一道因果,在云端燃成北斗第九星。当星光坠入井水时,终于看清水中的倒影:不是独眼侠客,不是守龙人,是个捧着空酒坛的旅人,坛底映着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远山传来驼铃,混着三两声鸡鸣。我朝着炊烟走去,沙地上残留的剑痕正被暖风抚平,如同三百坛杏花酿沉入地脉时泛起的涟漪。怀中的冰种突然发了芽,根系缠绕过前世今生,在血脉里开出第九十九朵茉莉。
风起时,我摸到空荡的剑鞘——不知何时己种满了塞外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