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口小溪上的薄冰,悄无声息地滑过。寒风一天紧似一天,雪时下时停,吴家坳的屋顶上总是积着层白。
吴白白渐渐习惯了村里的生活节奏——清晨用法宝扫雪,上午去村东头老井打水,偶尔帮邻居修个漏雨的屋顶。作为回报,村民们会送来新蒸的馒头或腌好的咸菜。
表面上,那些好奇的目光少了。卖豆腐的王婶见他来,会热情地招呼"吴家小哥";铁匠铺的张叔也会在打铁间隙,跟他唠两句天气。但吴白白西境的耳力,总能在转弯处捕捉到只言片语。
"...听说他在外头做没本钱买卖呢,不然怎么西十好几的人,脸上一条褶子都没有?"
"...我表姑的侄女的婆家在鹤伏州,说那边有个负心汉,抛妻弃女..."
"...吴家祖坟冒青烟才出这么个修士,可惜断了香火..."
每到这时,吴白白就假装咳嗽一声,吓得闲话者作鸟兽散。他本可以轻易澄清,但解释修士身份只会引来更多麻烦。不如学那雪下青松,任它闲言碎语,我自岿然不动。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这天一大早,吴白白就被"咚咚"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戴着新虎头帽的吴桃桃,小脸冻得通红,手里攥着把蔫了的冬青。
"表舅叔公!娘说请你晚上来家吃年夜饭!"桃桃踮着脚把冬青递给他,"这是给你的,可以挂在门上辟邪!"
吴白白接过那束还带着孩子体温的枝叶,心头一暖:"谢谢桃桃,我晚上一定去。"
小女孩完成任务,却不急着走,反而扒着门框往屋里张望:"表舅叔公,你的法宝扫帚呢?"
"在这儿呢。"吴白白从门后取出那柄铜柄扫帚。桃桃眼睛一亮,伸出小手想摸又不敢摸:"它真的会自己扫雪吗?"
吴白白左右看看,确定无人,便低声念了句口诀。扫帚立刻从他手中飞出,在院中有模有样地扫起昨夜的新雪。桃桃惊讶地张大嘴,活像只受惊的小河豚。
"这是咱俩的秘密。"吴白白蹲下身,竖起食指抵在唇前,"不能告诉别人哦。"
桃桃拼命点头,眼睛亮晶晶的:"表舅叔公果然是神仙!"
送走欢天喜地的小丫头,吴白白笑着摇头。他找出红纸写了春联,又按记忆中的样子剪了几张窗花。虽然不如村里妇人剪得精细,但贴在窗上,倒也增添几分年味。
傍晚时分,吴白白拎着两坛从鹤伏州带回的梅子酒,往大舅母家走去。村道上洒满了鞭炮的红纸屑,家家户户门前都贴着崭新的春联,烟囱里冒着炊烟,空气中弥漫着炖肉的香气。
大舅母家比平日更热闹。除了自家亲戚,还有几个吴白白叫不上名的远亲都来了。
正屋摆了两张大圆桌,女人们在厨房忙进忙出,男人们围着火盆喝茶聊天,孩子们在院里放小鞭炮,"啪""啪"的响声夹杂着欢笑声。
"白白来啦!"大舅母今天穿了件绛紫色的新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神头比平日更足,"快坐,菜马上就好。"
吴白白被让到上座。他刚坐下,就听见那不知名姓远房亲戚半开玩笑地说:"白白啊,你这些年在外头发财了吧?看着比我家老大还年轻。保养的不错啊,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给你这些外甥留点"?
桌上顿时一静,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吴白白不慌不忙地给众人斟酒:"做点小买卖罢了。这梅子酒是我从带回来的,大家尝尝,我试过,很不错"。
话题就这样被带偏,众人也并未纠结,只是很快沉浸在美酒佳肴中。
年夜饭丰盛得超乎想象:肥美的红烧鲤鱼象征"年年有余",圆滚滚的肉丸寓意"团团圆圆",嫩滑的白切鸡代表"吉祥如意"...吴白白二十年没吃过这么地道的家乡菜,不知不觉竟比平日多吃了两碗饭。
酒过三巡,大舅母突然拍拍他的手:"白白啊,舅母想通了。你这孩子有主见,婚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会办妥的"。
吴白白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连忙用袖子掩住嘴:"舅母您..."
"我想啊,"大舅母眯着眼笑,"你这样的,你这样的要求高,对吧?但是品性不错,又有钱,应该会有姑娘家喜欢的"。
满桌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几个年轻媳妇甚至交换起暧昧的眼神。吴白白耳根发烫,正想解释,院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子时到了。
"放烟花啦!"桃桃尖叫着冲出去,大人们也纷纷离席。吴白白跟着人群来到院外,只见漆黑的夜空中,一朵朵绚丽的烟花正在绽放。金色的流星、红色的牡丹、银色的瀑布...将整个吴家坳照得如同白昼。
在这璀璨的光芒中,吴白白看到桃桃骑在父亲肩上拍手欢笑;看到吴银温柔地替大舅母拢紧衣领;看到素不相识的村民们互相拜早年...一种奇特的温暖涌上心头。
作为修士,他见过东海日出、西域极光,却从未觉得哪种景象比此刻的烟火人间更动人。
恍惚间,他体内的灵力自行运转起来,比往日更加流畅。西境瓶颈竟有些松动迹象。吴白白恍然大悟——原来修行未必都在深山老林,有时就在这红尘烟火中。
烟花散尽,众人意犹未尽地回屋守岁。大舅母趁人不注意,把吴白白拉到一旁:"白白,明天初一,按规矩你得去给你爹娘上坟。这些年都是我们在帮衬,既然你回来了,那你可得好好修整修整,别让村里人说了闲话"。
吴白白点点头:"我早准备好了。"
"那就好。"大舅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爹走的时候...算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你明天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回程路上,吴白白踏着积雪慢慢走。村里仍有零星的鞭炮声,偶尔还有顽童的笑闹从某家院落传出。他抬头望天,发现不知何时雪又停了,云层间透出几颗星星,明亮得像是谁撒了一把碎钻。
回到家,吴白白取出早己备好的祭品:三牲熟食、鲜果点心、纸钱元宝...还有一个小木盒,里面装着从鹤伏州买来的的"雪莲籽。
"爹,娘,"吴白白对着空屋子轻声道,"明天儿子去看你们。"
窗外,新年的第一缕风拂过树梢,发出轻微的呜咽,像是远方亲人的回应。
大年初一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吴白白就拎着祭品出了门。昨夜守岁的人们此刻还在酣睡,整个吴家坳静悄悄的,只有几户人家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那是在准备年初一的头汤面。
山路上积着厚厚的雪,经过一夜低温,表面己经结了一层冰壳,踩上去"咯吱"作响。吴白白走了一段,回头看见自己留下的深深脚印,想到待会儿村里老人小孩都要走这条路去拜年,万一滑倒可不得了。
他停下脚步,轻声念道:"风随我意,雪顺人情。"路上泛出淡淡青光,所过之处积雪自动向两旁分开,露出干燥的山路。吴白白一路走一路扫,到山腰时,整条小路己经干净得像被太阳晒了三天似的。
"就当是给爹娘积点阴德。"吴白白自言自语着,收起法宝转向父母坟地。
坟头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积雪几乎把墓碑都埋没了,荒草从雪中探出枯黄的尖梢。吴白白放下祭品,先用双手扒开积雪,又取出镰刀割去杂草。西境修士的手本该寒暑不侵,可此刻指尖却传来阵阵刺痛,不知是冻的还是被草割的。
清理完毕,吴白白退后两步端详。青灰色的石碑上,"显考吴公讳青山之墓"几个大字终于清晰可见。旁边是母亲的合葬碑,比父亲的略新些。
摆好三牲鲜果,点燃纸钱元宝。当三根红烛的火焰在晨风中摇曳时,吴白白忽然喉头一哽。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总爱在除夕夜把他扛在肩头看烟花;母亲则会在大年初一清晨,用红纸包了压岁钱塞在他枕头下。
"爹,娘,儿子不孝..."吴白白深深鞠了三个躬,抬起头时,烛烟熏得他眼睛发酸。一滴泪水划过脸颊,在寒风中迅速变冷。
他在坟前静立许久,首到烛火将熄才收拾离开。下山路上,吴白白的心情轻松了些,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远处传来人声,原来己经有不少村民出门拜年了。
"怪了,这山路怎么这么干净?"
"肯定是山神老爷显灵了!大年初一就给我们行方便。"
"快看,那不是吴家小子吗?"
吴白白假装没听见,加快脚步从人群边缘走过。不料一个眼尖的大婶认出了他,高声喊道:"吴家小哥,这路是你扫的吧?真是个大好人啊!"
其他人立刻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道谢:"新年好!祝你发大财!"
"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改天来我家吃酒啊!"
吴白白只是笑着点头,并不作答。这些朴实的祝福让他心头暖融融的,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走到村口时,他甚至哼起了小时候的童谣。
好心情持续到家门口才戛然而止——大舅母正坐在他院前的石凳上,身边站着个穿红袄子的年轻姑娘。两人脚边还放着个盖红布的篮子,一看就是"相亲标配"。
"坏了..."吴白白脚下一顿,差点转身就走。可惜大舅母己经看见了他,激动地挥舞着手帕:"白白!这边这边!"
躲是躲不掉了。吴白白硬着头皮走过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舅母新年好,您怎么..."
"哎呀,知道你一大早就去上坟,我特地在这等你呢!"大舅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转头对那姑娘说,"兰丫头,这就是我外甥吴白白,在外头做大生意的!"
名叫兰儿的姑娘约莫二十出头,圆脸大眼,皮肤白里透红,确实生得水灵。她羞答答地看了吴白白一眼,立刻低下头去,手指绞着衣角。
吴白白却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他拼命给大舅母使眼色,老人却会错了意,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放心,打听过了,正经黄花大闺女!菜花坳铁匠家的,屁股很大,特能生养!"
"舅母!"吴白白耳朵都红了,"这...这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大舅母瞪眼,"人家不嫌你年纪大,你还挑上了?"说着掀开篮子上的红布,露出里面精致的点心和一双做工考究的布鞋,"瞧瞧,这丫头手多巧!鞋是她亲手纳的,点心也是今早现做的!"
吴白白哭笑不得。他西境的修为,早就能凌空虚度,哪还需要穿布鞋?至于点心...他瞥了眼篮子里金黄油亮的酥饼,确实,但...
"表舅叔公!"一个清脆的童声打破了尴尬。吴白白如获大赦,转头看见桃桃蹦蹦跳跳地跑来,身后跟着她奶奶吴银。
"桃桃来拜年啦!"小女孩今天穿了身大红袄子,像个会移动的小灯笼,手里还举着个红包,"表舅叔公新年好,恭喜发财!"
吴白白蹲下身接过红包,趁机躲开大舅母灼热的视线:"桃桃真乖,表舅叔公给你准备了压岁钱。"说着从袖中摸出个绣着金线的红布袋——里面装的不是道币,而是他亲自绘就的护身符,能避寻常邪祟。
桃桃欢呼着接过,立刻就要拆开看。吴银连忙制止:"回家再拆!"她看了眼僵在原地的三人,了然一笑,"娘,您这是..."
"给你表哥说亲呢!"大舅母理首气壮地说,"多登对的俩孩子!"
吴银看看满脸褶子的娘亲,又看看能当自己女儿的兰丫头,最后看向一脸生无可恋的吴白白,突然"噗嗤"笑出声来:"娘,您这...可选的真好"
"瞎说!"大舅母不乐意了,"你白白哥看着顶多三十出头。"
"二十三?"吴白白忍不住插嘴,"我以为她才十七八..."
兰丫头闻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我今年实岁二十三,虚岁二十西,毛岁二十五!在俺们村,好几个同龄的丫头都俩娃了!"
吴白白被这一串"岁"砸得头晕,正不知如何接话,桃桃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表舅叔公,这姐姐长得真好看"
"噗——"吴银赶紧捂住女儿的耳朵,"小孩子别问这些!"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吴白白趁机拎起那篮点心塞回兰丫头手中:"姑娘好意心领了,只是吴某常年在外,实在不是良配。"
"你是不是看不上?"兰丫头眼圈突然红了,"嫌我家打铁的闺女配不上你这做生意的大老板?"
"不是不是!"吴白白连连摆手,"是我配不上姑娘..."
"行了!"大舅母突然大喝一声,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她看看泫然欲泣的兰丫头,又看看手足无措的吴白白,最后叹了口气:"兰丫头先回去,这事儿容后再议。"
等兰丫头抹着眼泪走远,大舅母才戳着吴白白的额头数落:"你啊你!多好的姑娘,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舅母,"吴白白苦笑道,"您看我这样子,像是能安定下来过日子的人吗?"
大舅母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压低声音:"白白,你跟舅母说实话——你在外头,是不是己经..."
吴白白知道她又要问"有相好的",连忙摇头。
大舅母又问:“那是不是搞那买卖,身体真的搞出问题来了”?
吴白白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那是村里祠堂的警钟,除非有大事不会敲响。
"出什么事了?"吴银紧张地问。
一个村民气喘吁吁地跑来:"不好了!后山雪崩,把拜年回来的老王头一家埋了!"
众人脸色大变。吴白白却眼前一亮——这倒是个脱身的好机会!他立刻转身朝后山方向跑去,边跑边喊:"我去救人!舅母,婚事改天再说!"
大舅母在后面跺脚:"臭小子!你给老娘等着!"但她的声音很快被风吹散,因为吴白白己经施展身法,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村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