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A大图书馆的古籍部总浮着一层若有似无的灰尘,阳光透过高窗斜切进来,在橡木书架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格子。沈知禾的指尖蹭过某排书架底部,扬起的微尘在光柱里狂舞,像极了他显微镜下见过的浮游生物。他是为了生态学课程论文来寻资料的,却在第七排书架的角落,被一本滑落的硬皮书绊住了脚步。
书脊上的烫金题字己斑驳成暗绿色,《俯察品类之盛——生物多样性探究录》。沈知禾蹲下身,手指拂过封面,触到某处凸起的霉斑,竟天然形成了苔花的纹路。他翻开扉页,第一行铅印的定义便让他眉心微蹙:"生物多样性包含物种多样性、遗传多样性与生态系统多样性三个层次,是地球生命系统的基本特征。"而就在这行字下方,有团深黑色的墨迹晕染开来——显然是前人钢笔漏墨所致,却诡异地洇成了微型苔藓群落的形态,恰好覆盖在"物种灭绝速率"的段落旁,仿佛用墨色在纸上复刻了一场静默的生态灾难。
(二)
沈知禾习惯性地用指腹书页边缘,那里卷着毛边,显见被无数双手翻阅过。他翻到"山东半岛生物热点区域"章节,夹在其中的一张压花标本突然滑落——透明塑封袋里,三枚褪色的花瓣蜷缩成星状,标签上用褪色钢笔写着"三花冬青,1983.7.15,崂山明道观后",旁边还有行更小的批注:"此花现存不超过二十株,望后来者护之。"
三花冬青。沈知禾在《普通生物学》课本上见过这个名字,标注着"极危"。但真正让他心头一震的,是塑封袋背面用铅笔勾勒的简笔画:三个手拉手的女子轮廓,裙摆处用细密的短线描绘花瓣,像极了小时候祖母讲过的山神传说。他忽然想起上周在旧书市淘到的另一本书——《崂山百草话聊斋》,其中"三女护山"篇正是说三位花仙化身为木,镇守山涧,若有人毁树,便会引来山洪。
他将标本重新夹回书页,目光扫过《俯察》中"物种分布的空间异质性"理论,又想起《聊斋》里"爬山虎精夜探灯烛"的故事。书中描写那精怪"卷须百结,逐光而走",此刻在他脑中竟与《俯察》里"植物向光性的生长素分布模型"重叠起来——两者都在描述生命对光源的追逐,一个是严谨的科学公式,一个是荒诞的神话叙事,却共享着同一种生存逻辑。
(三)
沈知禾合上书,靠在书架上长舒一口气。窗外的银杏叶正扑簌簌落着,他想起去年秋天在实验室观察的银杏细胞,细胞壁上的纹孔像极了某种古老文字。他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扉页原本空白,此刻却因这个下午的发现而有了第一行字。他先用印刷体写下学名:"三花冬青:Ilex triflora",顿了顿,又在右侧用行书添上:"山神三女,卫矛科,花期五月。"
钢笔尖在"山神三女"西字上停顿片刻,墨滴险些落下。他想起《俯察》中提到的"文化生态位"概念——某些物种在民间叙事中的象征意义,本身也是生物多样性的文化维度。三花冬青的濒危现状与它在传说中的神圣性,恰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一面是冰冷的科学数据,一面是温热的文化记忆。
(西)
当沈知禾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夕阳己将图书馆染成蜜糖色。他走过借阅台,管理员老周叫住他:"同学,你掉了东西。"递过来的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上面画着简单的思维导图:左栏写着"科学事实",列着"向光性、DNA条形码、生态系统服务";右栏写着"文化叙事",列着"爬山虎精、三女护山、龙涎潭传说";中间用双箭头连接,标注着"适应性策略、保护、认知重叠"。
老周看着纸上的字,忽然笑了:"想起我年轻时跟着科考队进崂山,也见过三花冬青。那时候队里有个老教授,总说咱们测的不仅是物种数量,还有山民心里的'神树'数目。"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这是1983年崂山科考队的日志,你看这里——"
沈知禾凑近,看到褪色的钢笔字写着:"明道观后发现三花冬青群落,共十九株。当地山民称其为'三女木',言其花可止渴,根可固土。"日志旁边贴着一张黑白照片,三个穿帆布服的年轻人站在树下,背后是云雾缭绕的山峰,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的,正是他刚才在《俯察》里看到的那枚压花标本。
(五)
走出图书馆时,沈知禾的背包里多了两样东西:《俯察品类之盛》和老周借给他的1983年科考日志。晚风带着银杏叶的清香,他抬头望向崂山的方向,暮色中的山峦像一幅被墨色晕染的水墨画。
他想起《俯察》里的一句话:"生物多样性的丧失,不仅是物种的消失,更是千万年进化故事的中断。"而《崂山百草话聊斋》的序言里也有类似的句子:"草木有灵,若失其传说,便如人失其记忆。"
在宿舍台灯下,沈知禾摊开笔记本,在"三花冬青"的条目下又添了一行字:"2025.10.21,A大图书馆。传说与科学在此处相遇,或许崂山之行,该提上日程了。"
钢笔尖划过纸面,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像一条蜿蜒的山路,通向未知的山林。而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那本《俯察品类之盛》的封底,有人用铅笔淡淡描出了崂山的轮廓,在明道观的位置画了三朵相连的花,旁边写着极小的字:"莫让传说只存于书页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