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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给她做的

林州叹了口气,捧着半张脸嘀咕:“我说是初吻……可…也不至于啊…”

那晚崩飞的纽扣,好像让褚遂害羞了,他手足无措地隆起衣襟跑了。此后几天,有点尴尬的空气沉甸甸地压着小小的院落。

褚遂彻底绕开了南房的门槛,仿佛那里埋着地雷。一日三餐,粗瓷碗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槛外冰冷的地面上,有时尚有余温,更多时候早己凉透。

林州弯腰去端,指尖偶尔蹭过碗沿粗粝的釉面,那点残留的、属于他的体温隔着瓷壁透过来,反而比滚水更灼人。

夜里,隔壁正房不再传来叮当的打铁声,只有老旧木床不堪重负的呻吟,吱嘎——吱嘎——,在浓稠的黑暗里持续到后半夜,带着一种隐忍的、无处发泄的躁动。

那声音钻进薄薄的土坯墙,像细砂纸磨着林州的神经。褚遂似乎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惩罚那个失控的黄昏,也惩罚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壁垒。

这天,天刚蒙蒙亮,灰青的雾气还缠着山梁。褚遂破天荒地出现在南房门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微弱的天光。

他没看林州,视线钉在门框上一道陈年裂缝上,声音闷得像从地底传来:“后坡…土豆苗该分了。跑趟老赵家。”

不是商量,是通知。说完,不等回应,影子便从门口抽离,脚步声仓促地消失在院子深处。

老赵家在山坳那头。林州背着一小捆刚分好的、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土豆苗回来时,日头己近中天。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芦花鸡在墙角刨食。正房的门关着,像一只沉默的眼。心口莫名有些发紧,她走向自己栖身的南房,手指搭上冰凉粗糙的门板,推开——

一股混合着新糊窗纸的浆糊味、晒过棉布的干燥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新鲜植物的清气,扑面而来。

林州怔在门口。

那扇总是漏风、糊着发黄破报纸的窗户,严严实实地蒙上了一层崭新挺括的白纸。

柔和均匀的光线洒进来,驱散了角落的阴翳,也隔绝了恼人的冷风。最显眼的变化是那张冰冷的铁架床——顶头被挂上了一顶洗得泛白、甚至有些发灰的粗纱蚊帐!

布料显然很旧了,边缘带着磨损的毛边,顶部的挂钩是粗铁丝弯的,接口处还留着钳子夹过的痕迹。那灰扑扑的纱帐垂落下来,像一团凝滞的、带着灰尘味的雾,笨拙地笼罩着冰冷的铁架,与这粗陋的屋子倒意外地协调,只是那“遮蔽”或“保护”的姿态,生硬得有些突兀。

目光挪到那张伤痕累累的旧木桌上。桌面被仔细擦拭过,常年累积的油垢和烫疤依旧顽固地留在木头纹理里,但上面多了一样东西——一个洗净的、原本装酱菜的玻璃罐头瓶。

瓶里盛着清水,斜斜插着几支刚采下的野雏菊。淡黄色的小花瓣舒展着,纤细的绿色茎秆浸在水里,在粗糙的桌面上投下伶仃的影子。

野雏菊特有的、微苦的清气,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顽强地对抗着屋里的陈旧气息。

墙角,那个常年堆着杂物、落满蛛网和灰尘的角落,被彻底清理了。一台方方正正、崭新的黑色路由器端端正正地摆在一块垫高的、擦干净的红砖上。

一根黑色的网线沿着墙角,用粗铁丝做的简易卡子仔细固定着,一路延伸到旧木桌下方。桌脚边,一个新买的白色插座板安静地躺着。

路由器上一排指示灯中,象征网络连接的绿色小灯,在墙角的阴影里稳定地、幽微地闪烁着,像一只固执窥探“外面”的眼睛。

空气里,新纸张的浆糊味、旧棉布的尘味、野雏菊的淡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铁屑气息交织在一起。

这改造笨拙、生硬,甚至带着点褚遂式的寒酸,实用主义里硬生生掺进一点他所能理解的、极其有限的“好”,像一块粗铁胚上被强行嵌了朵易碎的小野花。

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感瞬间涌上鼻腔。林州站在门口,背上的土豆苗沉甸甸地坠着,忘了卸下。

视线从那顶灰扑扑的“纱帐”,移到那瓶清水养着的、兀自盛开的雏菊,最后定格在墙角那点幽微却固执闪烁的绿光上。

他……是怎么在一天之内弄好的?新窗纸好说,这旧蚊帐……怕是他压箱底的存货?那路由器……闭塞的山里,他得跑多远?

镇上营业厅那些不耐烦的嘴脸……他又是怎样沉默地忍受着,只为拉回这根通往“外面”的线?只为了……她?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林州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回院子。

目光急切地扫过。院角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褚遂背对着她,蹲在地上。

他面前是那块磨得中间凹陷的青黑色磨刀石。他手里攥着他那把宽刃厚背、用得油光水滑的锄头。粗粝的手指捏着一小块磨石,正一下、一下,缓慢而沉重地在雪亮的锄刃上推刮。

磨石与钢铁摩擦,发出单调、规律却异常刺耳的“噌…噌…”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每一下都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

他宽阔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旧汗衫被汗水洇湿了大片,紧紧贴在贲张的背肌上,勾勒出坚硬如铁的线条。

那微微耸起的肩胛骨,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紧张,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在抵抗着无形的压力,也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林州的脚步声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那“噌噌”的推磨声猛地一顿,像是被无形的刀切断。

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和林州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撞得耳膜生疼。

褚遂维持着那个蹲踞的姿势,背脊僵硬如石,没有回头。时间在凝固的空气里艰难地爬行,每一秒都拉得漫长。

终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紧绷,像是被砂轮狠狠打磨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粗粝和滞涩:“网……”

他顿了一下,握着锄柄的大手骨节凸起,青筋虬结,仿佛要将那木柄捏碎,“……通了。”

他依旧没有回头,目光死死地钉在身前雪亮的锄刃上。

那光洁如镜的刃面,清晰地映出他绷紧如刀削的下颌线,紧抿成一条首线的薄唇,和那双低垂着、极力压抑着某种汹涌情绪、几乎不敢抬起的眼睛。

一滴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颈侧滑下,砸在磨刀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瞬间又燥的空气吸走。

“查你那些书……” 他又挤出一句,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急促,像是急于给这突兀的、超出他惯常逻辑的“好”找一个合理的、符合他认知的、实用的借口,一个能让他自己站住脚的台阶,“……用。”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像是被自己的话烫到,又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难堪的沉默和背后注视的目光,猛地低下头。

握着磨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肌肉贲张,更加用力地、近乎凶狠地将磨石狠狠刮过锄刃!

“噌——!”

一声尖锐到刺耳的摩擦声骤然撕裂了小院的寂静,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拉过紧绷的心弦。

那声音里裹挟着他无处遁形的笨拙、小心翼翼却用力过猛的讨好,以及此刻如同困兽般被自己那点说不出口的心思逼到角落的羞赧与难堪。

林州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绷紧到微微颤抖的宽阔背脊,看着锄刃上那躲闪却锋利的倒影。

喉咙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死死堵住,酸涩胀满胸腔。背上那捆沉甸甸的土豆苗,似乎也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滚烫而复杂的情绪。院子里阳光刺眼,尘埃在光柱里无声翻飞。

身后房间里,灰扑扑的旧蚊帐无声垂落,野雏菊在玻璃瓶里安静地汲水绽放,墙角那点代表“外面世界”的幽微绿光,固执地亮着。

而他,这个沉默如铁、习惯了用汗水与钢铁对话的男人,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又不知如何补救的孩子,正用尽全身力气推刮着手中的锄头,仿佛要将所有的无措、羞赧和那点无法宣之于口的、带着铁锈与汗水气息的笨拙“好”,都狠狠刮进这冰冷的、沉默的、承载了他全部世界的钢铁里。

林州猛然抱住了他,在滚烫的夕阳里洒出滚烫的眼泪。

世界上能对她这样的人,再没有了。

再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