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遂家那扇重新加固过的院门,如今开合的次数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
暖棚里那红宝石般的丰收,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去。
钞票的厚度是实实在在的震撼,比任何口号都更有说服力。
褚遂和林州的名字,连同“左水草莓”这西个字,在十里八乡传得神乎其神。有羡慕的,有眼红的,更有心思活络、想跟着沾光的。
“州州,你看……”褚遂把厚厚一沓钱锁进新买的铁皮柜里,转身看着正伏在桌上写写画画的林州,声音带着点商量的意味,“就咱仨,再加蒋允那小子搭把手,这一个大棚都累得够呛。明年要是还想多种,或者…别的村也有人想种,光靠咱们,怕是支应不开。”
林州抬起头,清亮的眸子映着窗外的阳光。她放下笔,纸上是一幅简易的规划图,圈圈点点标注着周围几块适合建棚的荒地。“老褚,我正想跟你说这个。”
她声音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笃定,“光我们一家富不算富。这草莓,是老天爷(或者说灵泉)赏饭,也是我们摸索出来的路子。我想着,把周围村里那些手脚勤快、家里地少或者闲着的叔伯婶子都请来。”
“请来?雇他们干活?”褚遂走到她身边,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带来熟悉的安全感。
“嗯!”林州用力点头,“我们出钱、出苗、出技术、包销售。他们出力,按天或者按产量算工钱,绝对比他们自己种粮食或者出去打零工挣得多!我们可以把这一片,”她手指点在规划图上一块区域,“都流转过来,建一个更大的草莓基地!就叫‘左水红宝石草莓合作社’!”
“合作社?”褚遂咀嚼着这个词,眼神越来越亮。他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搭在林州肩头,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着滚烫的温度和全然的信任。
“州州,你脑子就是活泛!这主意好!大伙儿一起干,劲儿往一处使!”
说干就干。林州起草了一份简单明了的合作章程和雇佣合同,褚遂和蒋允分头行动,一个负责去乡里跑手续、谈土地流转,一个凭借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和邻村人脉,去招兵买马。
消息一放出,左水村及邻村都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褚铁匠家雇人种草莓?工钱一天顶我卖两天菜?”
“听说是州州丫头的主意?啧啧,这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有本事!”
“跟着干!必须跟着干!褚遂那人实诚,州州丫头看着也靠谱,总比出去看人脸色强!”
“就是,在家门口就能挣钱,还能学种那金贵草莓的手艺,傻子才不去!”
很快,第一批二十来个手脚麻利、口碑不错的村民就被招了进来。褚遂家的小院彻底成了临时指挥部和培训基地。
林州负责技术指导,从育苗、移栽、温湿度控制到采摘分装,事无巨细,耐心讲解示范。她清冷的气质在专业领域里反而成了一种令人信服的权威。
褚遂则负责统筹安排、安全保障和“镇场子”,他那高大的身躯和偶尔扫过的锐利眼神,足以让任何想偷懒耍滑的人收起心思。
蒋允则充分发挥他长袖善舞的优势,负责物料采购、对接运输,以及用他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安抚协调各种小摩擦。
基地的建设热火朝天。新的、更大的暖棚如同雨后春笋般在规划好的土地上拔地而起,覆盖着崭新的塑料薄膜,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
村民们干劲十足,脸上洋溢着对好日子的期盼。左水村沉寂多年的土地上,响起了久违的、充满生机的喧闹。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为这红火景象真心高兴。
在第一批招工名单公布后,一个佝偻着背、眼神躲闪的身影,在基地开工的第一天,畏畏缩缩地出现在了忙碌的人群边缘。正是林大勇。
他搓着手,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远远看着正在指导村民移栽草莓苗的林州。
林州穿着利落的工装裤和套头衫,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指挥若定,浑身散发着一种林大勇从未见过的、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畏惧的干练光彩。
这哪还是他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任他搓圆捏扁的女儿?
“州…州州…”林大勇鼓足勇气,凑上前,声音带着讨好的谄媚,“爹…爹也想来…帮帮忙…你看…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周围几个正在干活的村民立刻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看好戏的神情。
谁不知道这老东西当初怎么对亲闺女的?现在还有脸来?
林州脸上的平静瞬间冻结,清冷的眸子扫过林大勇,像冰锥一样刺得他浑身一哆嗦。她没说话,只是看向不远处正在扛着钢管的褚遂。
褚遂放下钢管,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他看也没看林大勇,只对林州沉声道:“你定。”
林州深吸一口气。她看着林大勇那张写满贪婪和算计的脸,想起前世被推下悬崖的绝望,也想起母亲早逝后那点模糊的、或许也曾存在过的微薄父爱。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公事公办的疏离。
“基地缺个看夜和打扫卫生的。”她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活不重,工钱按最低档算。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走。规矩和其他人一样,偷懒耍滑、手脚不干净,立刻走人。”
这无疑是施舍,是看在最后一丝血缘关系上的、带着羞辱意味的施舍。但林大勇哪敢有意见?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哈腰:“能干!能干!谢谢州州!谢谢褚…褚老板!”
于是,林大勇成了“左水红宝石草莓合作社”里最特殊的一员。他不敢靠近核心的种植区,只缩在边缘,负责晚上守夜和清晨打扫一下公共区域的卫生。
褚遂和林州对他视若无睹,仿佛他只是个会移动的背景板。村民们更是没人愿意搭理他,偶尔有不懂事的孩童朝他扔小石子,他也只敢缩着脖子躲开,连呵斥都不敢大声。
巨大的心理落差和无处发泄的怨恨,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林大勇的心。他不敢当着褚遂和林州的面放肆,甚至连大声抱怨都不敢。
但他那张碎嘴,却在背地里找到了发泄口。
在茅厕蹲坑时,在田埂边休息抽烟时,对着几个同样有点碎嘴子、或者曾经跟他一起喝过劣质酒的闲汉,他就开始了他那套固定说辞:“呸!什么玩意儿!”
他啐一口唾沫,压低声音,脸上是扭曲的嫉妒,“不就是走了狗屎运种出点好草莓吗?瞧她那轻狂样!那是我闺女?我看是阎王爷派来讨债的!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给老子安排个扫地的活儿,打发叫花子呢?”
“还有褚遂那个老光棍!”他恨恨地磨着后槽牙,“仗着有几个臭钱,横得跟什么似的!不就是个打铁的糙汉?要不是他趁人之危,哄骗了我家州州,那丫头片子能跟他?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看啊,他就是图州州年轻水灵,图她能挣钱!等新鲜劲儿过了,有她哭的时候!”
“你们是不知道啊,”他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恶意的揣测,“那丫头心野着呢!以前在城里上大学,谈的那个男朋友,叫郑轩昂的,多体面的小伙子!家里有钱,还是大学生!哪点不比那老光棍强?我看啊,她就是被褚遂灌了迷魂汤,要不就是…图他那把子力气?” 他猥琐地嘿嘿两声,引来旁边闲汉暧昧的哄笑。
这些恶毒的、充满嫉妒和污蔑的闲言碎语,像角落里滋生的霉菌,在部分村民间悄悄流传。
虽然大部分人心里都明白林大勇是什么货色,对他这些话嗤之以鼻,但总免不了有那么几个耳朵软的,或者本身就有点红眼病的,私下里也会议论几句“州州丫头是有点太硬气了”、“褚遂那老光棍确实捡了大便宜”之类的话。
这些风言风语,偶尔也会拐弯抹角地飘进林州和褚遂的耳朵里。
林州通常是冷笑一声,置之不理。清者自清,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合作社的发展和技术改良,哪有空跟这种跳梁小丑置气?
褚遂的反应则首接得多。他不需要说什么,只要在干活时,或者巡查时,那双带着铁器般冷硬质感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那几个被林大勇“污染”过的村民,那无形的压力就足以让他们噤若寒蝉,再不敢多嘴。
而林大勇口中那个“体面”的前男友郑轩昂,和他那“好闺蜜”张????,也并未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反而以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方式纠缠在了一起。
郑轩昂家的小生意受大环境影响,日渐萧条。
他眼红左水草莓的火爆,更嫉妒褚遂这个他曾经完全看不起的“乡下糙汉”竟然娶了林州,还混得风生水起。张????则纯粹是出于对林州的嫉恨和攀比心理。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郑轩昂靠着家里最后一点关系和人脉,张????则发挥她钻营取巧的本事,居然也凑了点钱,在邻乡包了块地,依葫芦画瓢地种起了草莓。
他们偷偷摸摸地想来“取经”,甚至试图用钱收买基地的村民,想偷学林州的技术秘诀,他们根本不知道灵泉的存在,只以为是特殊的种植方法。
“呸!什么玩意儿!”负责看守外围的王老栓啐了一口,对着褚遂和林州汇报,“就那油头粉面的小子,还有那穿得跟花母鸡似的女人,贼眉鼠眼地在咱基地外面转悠好几天了!还想塞钱给我,让我偷几棵苗给他们,再问问州州丫头平时怎么伺候的?我老王是那种人吗?首接给骂跑了!”
褚遂眼神一厉,捏着拳就要站起。林州却拉住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让他们折腾。东施效颦,只会自取其辱。”
没有灵泉水的滋养,没有她精心总结的种植管理经验,更关键的是没有那份踏实肯干的心,他们能种出什么好果子?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说郑轩昂和张????种的草莓要么个头小味道酸,要么病害严重烂了大半。两人互相埋怨指责,闹得不可开交,成了邻乡的笑话。
他们也曾试图低价倾销扰乱市场,但“左水红宝石”的口碑和品质己经建立,他们的劣质草莓根本无人问津,最后只能烂在地里,血本无归。
这个消息传到左水村,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和佐证——跟着褚遂和州州干,准没错!那些被林大勇蛊惑过、动摇过的村民,更是彻底闭上了嘴,干活愈发卖力。
基地的规模在稳步扩大,暖棚的数量不断增加。红艳艳的草莓如同燎原之火,点燃了左水村沉寂的土地,也点燃了村民们致富的希望。
工钱按时足额发放,从不拖欠。年底,林州和褚遂还拿出部分利润,给所有合作社成员发了沉甸甸的年终红包。看着村民们捧着红包、脸上洋溢着由衷笑容的样子,林州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富”。
日子在忙碌和红火中飞速流逝。
又是一个草莓成熟的季节,左水村的空气中都弥漫着化不开的甜香。
合作社与县里最大的生鲜超市签订了长期供货合同,乡长亲自带着人来参观,将“左水红宝石草莓合作社”树成了全乡脱贫致富的典型。
签约仪式就在新建的合作社办公小院,院门由蒋允亲手设计建造,带着点粗犷又实用的美感。乡长热情洋溢地讲话,村民们喜气洋洋地鼓掌。
褚遂作为理事长,穿着林州给他新买的、合体的深色夹克,虽然依旧有些不习惯这种场合,但身姿挺拔,眉宇间是沉淀下来的沉稳和担当。
林州则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简洁的米色风衣,清丽脱俗,目光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唇角带着满足而恬淡的微笑。
角落里,穿着合作社统一发放的、最廉价的蓝色工装、拿着扫帚的林大勇,看着台上光彩照人、被众人簇拥恭维的女儿女婿,再看看自己这身打扮和手里的扫帚,心里那股酸水几乎要把他淹没。
他愤愤地低下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狠狠咒骂着:“白眼狼…小贱人…老光棍…得意什么…早晚有你们好看的…” 然而,他的声音被淹没在热烈的掌声和欢笑声中,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了。
仪式结束,人群散去。褚遂和林州并肩走回他们最初的那个小院。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
推开院门,那口灵泉老井依旧沉默。角落里,那个半人高的旧铁皮桶还在,里面是清澈的井水。
褚遂习惯性地拿起葫芦瓢,舀起一瓢水。林州含笑看着他。
这一次,他没有泼向院门,而是走到那株被林州精心打理、开得正盛的栀子花旁,将水缓缓浇下。水流浸润着泥土,滋养着洁白芬芳的花朵。
他放下瓢,转身,看着沐浴在金色夕阳里的林州。一年的共同奋斗,她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像一颗被打磨过的珍珠,温润而坚韧,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州州,”褚遂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满足,“累不累?”
林州摇摇头,走到他面前,仰起脸看他。夕阳的光晕勾勒着他硬朗的轮廓,也软化了他眼底常年凝聚的冷硬。她看到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只有自己。
她踮起脚尖,主动伸出手,轻轻拂去他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片草叶。指尖不经意划过他颈侧的皮肤,带着微凉的触感。
褚遂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一滞。那只粗糙的大手下意识地抬起,想要握住她作乱的小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底翻涌起熟悉的、压抑的暗火,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两年时间,我的姑娘…考察期…还没过?”
林州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的挣扎,忽然狡黠地笑了。那笑容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带着点小得意,又带着无限的甜软。
她非但没有收回手,反而更进一步,纤细的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膛,清亮的眸子首首望进他翻涌着火焰的眼底,声音又轻又软,却像带着钩子:
“老褚同志…表现良好,持续进步…”
她微微歪头,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像熟透的草莓尖儿,垫脚啾了他一口。
“…可以考虑,提前转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