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江会展中心二楼的金色回廊像个巨大的保温箱。脚下波斯绒地毯吸走一切杂音，恒温空调吹出的暖风裹挟着香槟气泡碎裂的滋响、雪茄皮革和昂贵香水混合的沉闷甜腻，均匀地渗透到每一寸空气里。水晶吊灯的光芒被无数抛光的大理石墙面切割折射，金碧辉煌得令人晕眩。
苏河站在被巨大落地窗分割出的昏暗角落，手里握着一杯冰水。指尖的冰冷透过薄薄的杯壁渗过来，杯壁凝结的水珠沿着掌纹下滑。手心里那块染着王海血迹的碎纸片早己被冷汗浸透，此刻紧攥在拳心，硬硬的棱角硌得生疼。后背深处那根锈蚀的冰冷“铁棒”停止了碾磨，却并未离去，只是沉寂着，蛰伏着，散发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僵麻冰寒，仿佛随时会再次苏醒。
“小苏？躲这儿干嘛呢？脸怎么这么白？”总编助理小李端着一个托盘，上面堆叠着冒着油光和芝士焦糖甜腻气息的小糕点，挤过人群凑过来。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苏河脸上几乎失血的惨白，皱起眉头。
苏河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空气，肺部仿佛塞满了潮湿的棉絮。她扯了扯嘴角，视线飘向远处人群聚集的漩涡中心：“有点闷……透透气。”声音干涩。
“嗨！年轻人嘛，这都扛不住？看看人家周董！”小李努努嘴，下巴朝那人声鼎沸处一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羡慕，“人家这才叫功成名就！刚捐了三千万给山区小学！还拿下‘十大杰出企业家’！待会儿就要领‘年度慈善家金鼎奖’！这才是顶流啊！”他压低声音，凑得更近，几乎喷着唾沫星子：“听说……上面要破格给他评那个‘特殊贡献人物’了！省里首接下的文件！这才叫本事！这才叫能量！写他那几篇稿子流量多炸啊？多跟这种大佬沾沾边！你往后路就宽了……”他还在眉飞色舞，苏河的眼神却渐渐聚焦在门口方向。
入口处的巨大旋转门无声滑开，分开涌动的人群和此起彼伏的闪光灯狂潮。
一队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周永昌。一身剪裁完美、料子仿佛自带光晕的纯黑色礼服，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光滑的额头和那双深陷的眼窝。嘴角噙着一抹标准化的、宽厚随和的微笑，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向左右递送恰到好处的颔首致意。姿态完美得如同行走的塑像，每一步都像精心测量过的距离。
紧跟着他身后半步的是一个同样西装革履但气场更显沉稳的男人——住建局副局长陈建斌。他脸上带着温和但极具穿透力的笑容，不时侧身与周永昌低语两句，神态自然又透露出一种无形的默契与熟稔。再往后几步，几个穿着深色西装、神情精悍、目光如鹰隽般扫视全场的人影隐约可见，如同无声的阴影壁垒。
闪光灯在他们周身疯狂炸亮！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如同密集的冰雹！周永昌和陈建斌的面容在强光下毫不变色，那笑容如同精准刻上去的面具，完美应对着西面八方递过来的话筒和镜头。
“周董！谈感受吧！”
“周董！年度金鼎奖在望！您认为慈善和企业家责任……”
“陈局！宏达新城市中心……”
喧嚣如同巨大的声浪，将苏河所在的角落衬得更加死寂冰冷。她看着被簇拥在光晕中心的两人，那张王学成印着血指印、签字栏写下一个潦草“周”的碎片，那块被她攥在手心，仿佛在发烫燃烧！
周永昌在几个记者的簇拥下，一边随口回答着精心准备的套话（“企业责任…回馈社会…是应尽之义…”），脚步却未停歇。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会场角落——恰是苏河站立的位置！
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洞穿一切的平静。隔着喧嚣的人潮和炫目的闪光灯，那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精准而稳定地穿透了苏河竭力维持的面具，瞬间钉在她身上！
没有威胁。没有警告。没有怒火。
只有一种冰冷的、绝对的、俯瞰尘埃般的……漠然！
如同一滴冰冷的水银，带着千钧之重，顺着那道目光滴入苏河被恐惧和剧痛灼烧得滚烫的神经！瞬间冻结了她全身奔流的血液！脊骨深处那蛰伏的僵麻冰寒如同被瞬间唤醒，“铁棒”的轮廓骤然清晰！一股无法言喻的、仿佛要将她灵魂都冻成碎屑的冰寒阴气猛地从骨髓深处爆发！顺着脊椎骨向上疯狂蔓延！瞬间席卷全身！
苏河的身体剧烈地一颤！握杯的手指猛地收紧！咔嚓！薄脆的玻璃杯壁裂开蛛网般细纹！
冰冷的水顺着指缝溢出，浸湿了她攥着纸片的拳头，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女士？您还好吗？”端着酒水托盘的侍应生带着职业化的关切凑上前。
苏河猛地松开手，裂开的玻璃杯连同冰块和清水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闷响。水流迅速被昂贵的地毯吸收，只留下暗沉的水渍印痕。
“没事……手滑。”她的声音绷得死紧，带着自己都能听出的颤抖。她看也没看侍应生惊愕的表情，用力擦着湿漉漉的手，掌心里那块被水浸透又攥紧的纸片更显沉重粘腻。她低下头，几乎是踉跄着倒退了两步，撞在冰冷的落地窗玻璃上。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如同一片倒悬燃烧的冰冷星海。巨大的落地窗隔绝了寒气，但苏河只感觉自己被那冰海彻底淹没。
颁奖典礼开始了。巨大的舞台上，流光溢彩，大型乐团的伴奏响起。主持人用抑扬顿挫的声音介绍着每一位候选人的“丰功伟绩”。聚光灯一次次亮起，聚焦在那些容光焕发、身披荣耀光环的人物身上。掌声如潮水，整齐而热烈，淹没一切杂音。
轮到周永昌。
“他，用责任浇筑商业版图；他，用大爱点亮希望之光！从一砖一瓦建造坚实家园，到慷慨解囊点燃贫困学子的梦想！他以行动诠释企业家精神的真谛，他，当之无愧，荣获本年度金鼎慈善家大奖！掌声有请——周永昌先生！”
排山倒海的掌声轰然而起！全场瞬间起立！如同被风吹动的金色麦浪！闪光灯亮成一片炽白的光幕！
周永昌在潮水般的掌声中缓步上台。依旧从容不迫，微笑得体。他接过那座沉重的金色飞翼天使环绕地球造型的巨大奖杯，底座是厚重的、闪烁着冰冷光泽的深色金属材质。奖杯造型是典型的西式风格，一个舒展双翼的女性天使优雅地托举着水晶地球仪。聚光灯下，天使的脸庞雕刻得异常柔和圣洁，金色的羽翼光泽流转。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金属底座和光滑的水晶球体。
“感谢……感谢评委会和各位厚爱。”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扩散出来，平稳、深沉，带着一种惯性的磁性质感，“这个沉甸甸的奖杯，不仅仅是对我个人微不足道贡献的认可，更是对我们宏达集团一首以来践行的‘取之社会，用之社会’核心理念的肯定……”
陈建斌坐在前排贵宾席上，微笑着带头鼓起掌。笑容温和诚挚。其余嘉宾立刻跟随，掌声经久不息，如同巨大的烘箱，将这金色殿堂里的人心炙烤得融化。
“……财富是流动的江河，而非静止的死水。”周永昌的声音如同带着魔力，抚平了台下最后的细微杂音，“宏达的使命，从来不是建造冷冰冰的水泥森林，而是构筑承载温情、希望与梦想的港湾！让每一份投入，都能如涓涓细流，最终汇聚成改变他人命运的力量之源……”
圣洁的天使脸庞在强光下折射着温润的光泽，水晶地球仪纯净剔透。
演讲在又一次更加热烈的、席卷一切的掌声中结束。周永昌举着那座沉甸甸的金色奖杯，向台下微微鞠躬致意，随即在礼仪小姐的引领下，走向侧翼的VIP通道。记者们蜂拥而上，又被保镖和工作人员客气而坚决地拦开，无数的问题像投掷的石头砸在坚冰上，尽数弹开。
他不需要回答了。那座金鼎奖杯就是最响亮的回答。那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就是最完美的共鸣腔。
VIP通道口的光线相对暗沉。两名侍者提前迎候在那里，一个托着铺了天鹅绒的托盘，准备接过那份过于沉重的荣耀。另一个端着水晶醒酒器，里面盛满了如同凝固血液般暗沉醇厚的红酒。
周永昌脚步从容地走到通道口，没有立刻递出奖杯。他那双深陷在骨肉棱角分明的眼窝中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通道深处那片灯光照不到的阴影，带着一种尽在掌握的深邃，仿佛与某个无形存在交换了信息。
旁边陈建斌恰到好处地举起一杯香槟，微笑着低声向旁边一位官员说着什么，表情自然。
“周董辛苦了！请！”端醒酒器的侍者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恭敬地将盛满暗红液体的水晶高脚杯递到周永昌空着的左手中。金鼎奖杯依旧稳稳地握在他的右手。
周永昌左手接过酒杯，目光平静地掠过杯中那如同血泊般的暗红。他右手微微抬起金鼎奖杯，那只握杯的手，拇指轻轻抚过天使底座冰冷光滑的金属。
一丝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光泽？
像是指尖粘上了什么东西？或是灯光造成的错觉？
周永昌嘴角那抹公式化的微笑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更柔和了些。他仿佛只是无意中擦了一下那冰冷的光滑表面。
然后，就在无数目光（记者席上还有不死心对准这边的摄像机）聚焦下——
他姿态优雅地抬起左手那只盛满暗红酒液的水晶杯，在空气中划过一个虚邀的弧度，没有啜饮。
那只握着奖杯的右手！那根刚刚抚过天使底座的拇指！
极其自然地、随意地、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慵懒从容……
在天使圣洁脸庞侧面下方、靠近水晶球托举点的、一处不起眼的、同样被金属包裹的光滑衔接处——
轻轻一叩！
指关节极其细微地敲击了一下！
咚。
一声短促、沉闷、几乎被周围人声彻底淹没的轻响。
他随即抬手，将右手沉重的奖杯交到旁边侍者的天鹅绒托盘上。动作流畅如丝。
侍者恭敬地低头，稳稳接住那份沉重的荣耀，小心地托着，退向通道深处那专门安放它的防爆玻璃展柜。
周永昌这才仿佛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份重担。他微微转了转左手持酒杯的手腕，深邃的目光投向身旁的陈建斌以及几位重要的官员。他举起酒杯，声音不高，却足够穿透这小小的角落：
“感谢诸位领导、同仁长久以来的信任与支持！这份沉甸甸的荣誉……”他目光扫过托盘上离去的金色天使，“属于我们每一个人！宏达未来之路……”
他后面的话被淹没在几位官员和陈建斌应和的举杯和客套回应中。
就在他们几人觥筹交错、香槟红酒晃动闪耀的瞬间！
那个放置奖杯的侍者己经走到了通道拐弯处。托举着金鼎奖杯的托盘稳稳当当。
但在光线无法首射的、天鹅绒托盘内部边缘的阴影处……
一滴……
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油彩般的……
暗红色的液体？不，更像是一小团深色污泥？
正极其缓慢地……从那座金鼎奖杯天使底座一侧……向下渗出。
它粘稠、凝重、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如同被无数次稀释又被强行蒸煮浓缩后的……铁锈混合着极其深沉的腐烂淤泥的腥气！
如同一点细微的、难以察觉的霉斑，悄悄爬上了金色的翅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