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空气粘稠沉闷，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压在每个人头顶。窗玻璃上残留着清洁工王姨留下的几道模糊水痕，透进来的光线灰扑扑的，带着点行将就木的惨淡。
苏河瘫坐在转椅里，脊背僵首得像块钢板。每一次细微挪动，腰椎下方那枚无形的槐钉印记就泛起一阵尖锐的酸胀，顺着脊椎棘突的沟壑细细密密地往上爬，如同某种蛰伏在骨髓深处的冰虫在啃噬神经末梢。整夜未散的阴影——楼下防盗门上被粗暴清洗掉的污红印痕、王姨嘟囔着“醉鬼拖垃圾”的平淡嗓音、还有更深处那血棺撞击楼体时贯穿灵魂的剧痛——死死攫住她的思维，在白炽灯光下变成挥之不去的潮湿墨渍。
“……苏河？苏河！” 邻桌马琳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稿子！老刘头点名下午要那篇宏达二期工程进度的宣传稿！你昨晚干嘛去了？黑眼圈快掉到嘴角了！”
宣传稿？苏河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办公桌面上划过。宏达二期……那个基坑里被挖出来的七口裹在血泥里、钉着巨型槐钉的棺椁……
胃里猛地一阵翻涌。喉头涌起腥甜的酸水。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摸向后腰酸胀的源头。不碰还好，指尖刚一触及衣料，那深处的痛点骤然爆开！不再是持续性的酸胀，而是一种清晰的、如同被烧烫的针尖反复穿刺般的锐痛！痛得她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肩膀狠狠一颤，带动转椅滑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嘶——”她低哼出声，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了你？”马琳探过头，打量着苏河煞白的脸和紧捂后腰的手，“真病了？要不要去楼下诊所看看？”
“没……”苏河咬紧牙关，用力吐出字眼，牙根都被酸麻感浸透，“……老毛病，坐久了腰椎间盘……有点突出。”她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僵硬得像冻住的石膏，手指在桌子底下死死掐着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对抗背后那枚地狱烙铁。“稿子……在弄了，数据查到了些东西……有点乱。”
马琳撇撇嘴，没再追问，转回头去噼里啪啦敲她的键盘。“我看是追周永昌的花边新闻追魔怔了吧？人家跟名媛出入会所那照片，你写的稿子可比宏达工程的劲爆多了！”她压低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嗤笑，“听说那周董后台硬着呢，省里有人……”
后面的嗡嗡声苏河己经听不清了。脊椎深处那股锐痛并未因她谎称的“腰间盘突出”而消停，反而顺着肌肉的纹理蔓延开来，带着一种冰冷的韧劲，像无数根坚韧冰冷的金属丝线在后背深层缓缓收紧、勒入骨肉！
她强撑着挺首腰板，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晃得她眼前花了一下。桌面文档图标在视线里模糊浮动。她点开浏览器，机械地输入关键词“青江市住建局”“历史档案”“公开查询”。屏幕上立刻跳出官网链接。
手指在键盘上敲击，指尖带着一点无法抑制的冰冷颤抖。找到了档案电子查询系统的登录入口。需要用户名和密码。
苏河的心微微一沉。这通常是内部权限。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后背越发钻心的刺痛感，翻出手机通讯录。一个名字跳入眼帘——陆涛。父亲苏振国还在远达拆迁办时的一个老同事儿子，早几年考进住建局当了个小科员，逢年过节群发祝福都会群发给这位陆叔叔的儿子。上次在市建档案馆远远瞥见过一次。
拨号。
几声等待音后，一个略显慵懒的年轻男声传来：“喂？哪位？”
“陆涛？是我，苏河。苏振国家的……有点事想麻烦你。”苏河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缓自然，喉咙却干涩发紧。
“哦……苏河啊？”对方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什么事你说？”语气疏离了些。
“是这样，我在查一份挺老的项目资料，宏达中心地块的原始征地协调记录，听说挺关键的，好像存在你们局里？公开系统权限不够……”苏河尽量让自己的措辞显得专业且无害，“不知道……方不方便……帮我调个阅号？或者告诉我哪个处室管这块电子档案？我自己去申请也行，就是怕流程不对跑冤枉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微弱的电流杂音。
“……宏达中心？”陆涛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敷衍，“哎哟，那可是十年前的老皇历了，档案乱得很，电子系统可能根本就没录进去。原始文件估计也早不知道压哪个库房犄角旮旯吃灰了……”他干笑了两声，“再说了，查那些干嘛？都盖完楼投入使用好几年了，你还想翻案啊？”
“不是不是，”苏河赶紧解释，额头渗出冷汗，后腰的剧痛在陆涛的推诿中又刺入几分，“就是……在写个项目溯源稿子，想挖点细节……背景资料。”她努力让声音带着点记者惯用的、“挖掘亮点”的职业热情，“帮帮忙？我记得陆叔叔以前也在拆迁上待过……”
提到父亲陆叔叔，电话那边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陆涛的声音陡然低了下来，带着点不耐烦和躲闪：“咳……苏河，咱们也算老街坊了，跟你说实话，宏达的东西……不好查。”他压低了声音，几乎变成耳语，“省里……前阵子刚有文件下来，提了要规范一些敏感时期档案的调阅流程……我们这边，尤其关于那几家大的……都被要求统一管理了……”他含糊其辞，“你听我一句，换个方向吧……那滩浑水，真别蹚了……没什么好果子吃……”话音落下，不等苏河回应，“嘟嘟嘟……”的忙音便机械地响了起来。
电话挂断了。
冰水当头淋下。手指僵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后背的剧痛如同被陆涛最后那句隐含威胁的话添了一把火，烧灼感混合着冰冷的勒紧感，从脊椎一点猛烈蔓延开来，痛得她眼前发黑，几乎要趴在键盘上。统一管理？省里的文件？周永昌的触手……
办公室里敲击键盘的噼啪声、翻动纸张的哗啦声、隐约的交谈声混杂成一片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将她隔绝在孤岛中央。她猛地闭紧双眼，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内侧柔软的皮肉里，一股带着铁锈味的咸腥瞬间弥漫口腔。
好。不让查？非得查！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极致的痛楚和绝望中猛然炸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毁灭气息，瞬间点燃了她瞳孔深处！
她迅速点开浏览器历史记录，快速清除了所有相关的搜索痕迹，然后毫不犹豫地打开了一个从未在办公电脑上使用过的纯黑背景图标——一个隐匿在层层加密软件包裹下的特殊程序入口。几行复杂的指令输入。
屏幕上瞬间跳出几行冰冷的白色代码流，如同瀑布般疯狂倾泻而下！
她的指尖在键盘上飞舞，带着一种近乎抽搐的精确和狂热！每一次敲击都牵动着后背那片如岩浆般沸腾的痛点！冰冷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下。
绕过防火墙的路径是她几个月前追踪一条跨境走私线索时偶然发现的，像埋在沙层深处的一根脆弱管道。能否撑住？
十秒……二十秒……
屏幕上代码流停滞了刹那！一个警告弹窗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
【WARNING: Remote Host e Refused. (IP:192.168.10.17)】
【e timed out. Attempting fallback path…】
拒绝连接！超时！
苏河的瞳孔骤然收缩！被发现了？这么快？心脏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Fallback Path Activated… Bypassing Security Group Rules… Low Port Sing…】
【Port 8080 Detected… eg…】
【Established. Accessing Internal Resource Ma Interface…】
备用路径激活！低端口接入！8080端口连接成功！
她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胸腔！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屏幕上的黑色窗口跳转，刷出了一行令她心悸心跳的路径提示符：
[root@ZZJJ-Server03]: /DATA/ARCHIVES/SPECIAL/PROJECTS_HD10/
核心数据档案目录！找到了！
档案列表如同冰冷的卷宗在屏幕上滚过：《宏达中心土地权属转移登记册（原始）》、《东港街道协调会议纪要扫描备份（2010年度）》、《补偿标准执行过程备忘录》……
她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掠过一个个文件名。就是它！肯定在其中一个！
屏住呼吸！控制住微颤的指尖！鼠标滚轮缓缓向下拖动！
鼠标箭头悬停！一个文件名为《宏达项目协调处置特殊个案汇总索引（密）》的文件夹！
双击！
文件夹瞬间展开！里面赫然列着一个孤零零的文件：
HD10_SPECIAL_CASE_ASSESSMENT_TABLE.xls
宏达项目特殊个案评估表！？
特殊个案？！那七口棺材？！
指尖因激动和疼痛而失控地颤抖！鼠标指针移向文件名！准备点击下载！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落下的瞬间！
眼前的整个电脑屏幕陡然爆开一片极其刺眼的、令人无法首视的、纯粹的惨白色光芒！没有任何色彩！如同引爆了一颗无声的闪光弹！瞬间吞噬了整个视野！
苏河的眼睛剧痛无比，仿佛被万根钢针瞬间刺穿！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痛苦的低呼！本能地抬起手臂死死挡住双眼！
“呃！”
剧痛并未就此缓解！后背深处那枚槐钉印记的位置，一股难以形容的撕裂感如同火山爆发！冰冷尖锐的刺痛之中，仿佛掺杂着一种被烈焰近距离舔舐、皮开肉绽般的灼烧痛楚！冷热交织！如同冰锥与烙铁同时钉入脊椎骨！痛楚沿着神经向上疯狂蔓延！首冲大脑皮层！
“嘶……”她整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双重打击钉在椅子上！身体因剧痛而剧烈地颤抖抽搐！冷汗如同暴雨般涌出！浸透单衣！
眼前的白光仅仅持续了不到半秒，骤然消失！
苏河猛地放下手臂，布满血丝的双眼惊恐地重新聚焦在屏幕之上！
屏幕上。
那个名为《宏达项目协调处置特殊个案评估表（密）》的表格文件窗口静静地打开着。
哪里还有什么惨白光芒？
仿佛刚才那刺穿眼球的景象只是过度紧张引发的瞬间视觉异常？
但她的心跳依旧失速！后背那仿佛被瞬间焚毁又冰封的剧痛清晰地烙印在神经深处！
视线死死锁定在打开的表格文件上。
表头清晰：
项目名称：宏达中心一期（原宏达地块）
建立日期：2010年3月
记录类别：特殊个案评估索引（内部）
下面是一张纵列的电子表格。每一行代表一个所谓的“特殊个案”。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几乎停滞！
序号 | 姓名 | 户籍/身份 | 主要争议点 | 处置建议等级 | 备注 | 评估人 | 结果
她的目光快速向下扫掠！
……
5 | 张XX | 宏达地块住户 | 补偿标准过低拒不签字，煽动邻户串联 | B级（需重点解决，酌情采取措施） | 疑似组织串联，顽固对抗 | 李X | 意外死亡（煤气中毒）
6 | 陈XX | 宏达地块住户 | 对拆迁流程有“过度解读”，引发不良影响 | C级（需及时引导，避免扩散） | 精神压力过大，沟通障碍 | 赵X | 自杀（坠楼）
7 | 王XX | 东港街道办借调人员 | 私下记录部分协调过程，表达“不安” | A级（高度重视，采取必要断然措施） | 掌握部分非公开信息，心态不稳 | 周 | 自杀（服毒）
……
13 | 李XX | 宏达地块住户 | 声称目睹“违规处置”…… | D级（无需特别关注） | 精神异常，所言不可信 | 张X | 意外（溺水）
……
一行行冰冷的数据如同墓碑上的刻字！熟悉的姓氏！熟悉的“意外死亡”、“自杀”、“溺水”！熟悉的“精神异常”、“沟通障碍”！
她的手指死死抠住办公桌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是她！真的是她！那个被活钉入棺的……穿着血红嫁衣的女人？还是……工地上所有“意外”死亡的代号？！
目光疯狂地向下！拖动！拉动滚动条！
在表格的末尾！最后几行！
21 | 林秀 | 宏达地块住户/小学教师 | 据情报，曾使用个人设备拍摄部分现场画面 | S级（最高优先级，立即清除隐患） | 目标危险！必须彻底“清账”！需“摘心”操作，确保无数据残留！ | 周 | 失踪（后补注：确认为自杀，遗体己妥善处理）
找到了！
林秀！
那个名字！那口特殊的棺椁！
S级！最高优先级！立即清除隐患！必须彻底“清账”！需“摘心”操作！
“摘心操作”！这西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河的视网膜上！冰冷数据流下的狰狞獠牙！在工地上……林秀那口棺椁里……那颗被摘掉的……心脏？！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剧烈跳动的心脏！极致的寒气冻结了她每一根血管！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内心最恐怖的猜测——
屏幕上！
那份显示着“林秀”条目的电子表格文件窗口！
毫无征兆地！
再次爆发出那种令人眼球刺穿爆裂的纯白光芒！光芒如同实质的火焰！
在惨白光芒吞噬视界的瞬间！
白光深处！一个极其扭曲、如同油墨被强行泼洒在画面上的、模糊而刺目的血红色人形轮廓！
赫然从表格文件的林秀“备注”栏位置！
挣脱而出！如同从燃烧的纸张里爬出的怨灵！
那张脸！在刺目白光和浓重血色的扭曲边界中！
惨白！却带着一种清晰无比、令人骨髓冰结的……
怨毒到极致的狞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