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殿被人把持,元镜的人只得在外围包围乾清宫。
初时,她以为拦她入殿是王体乾等人的手笔,不想在殿门死守片刻,竟由一个御前侍奉的赵过的小徒弟出来传口谕,命她即刻回宫,不得随意走动。
元镜心下一沉。
那小徒弟只敢远远朝她摇摇头。于是她知道,方才的校尉并未假传圣旨,邵炳文临终之际竟然真的下旨将她禁足坤宁宫。
这叫她心慌了。
邵炳文是什么意思?他在病重之时一遍遍问自己是否做武皇,又斩钉截铁地说她没有学武皇的本事。如今,他明明可以下旨还没糊涂,却任由王体乾等人把守御前,叫她回宫。
莫非……
元镜冒出了一个叫她心惊肉跳的猜测。
莫非他临终之前想起他邵家的天下,终于开始怕自己夺了他们家的权柄?
“皇后殿下,目下如何应对?请殿下示下。”
元镜看着如同张开的兽口般的宫殿大门,脑中盘桓着两个念头。
闯,还是不闯。
“不能硬闯。”
元镜闭了闭眼。
“最后关头,不能违抗圣旨,那是洗脱不干净的大罪。你等驻守此处,听候本宫命令。来人,快马传本宫手书令去京城三大营!”
她在片刻之间做了决定,拂袖离去。
*
刀枪相对,寒光阵阵。
元镜的兵马几倍于王体乾手下御马监的区区数众。纵使赵过受牵制,如同斩去她一臂,真的硬碰硬,元镜有把握赢。
然而,谁都不能轻举妄动。
一旦动了,就是真正的政变,后患无穷。
御前侍卫层层围住坤宁宫前后,宫内诸人寂静无声,空荡压抑。
元镜伏几手书,几封密信分途传出。及至安排妥当,早己是酉时。
夜色己深,元镜扶着额头,想起方才寥寥几字所调兵力,不由得好像看见了锋利的刀口,浓稠的鲜血。
赵过不在,她失了最及时的情报网,乃至于别人都己经将乾清宫内外铸得铁桶一般,她才姗姗而至,落了下风。
如今,她两眼全盲,邵炳文又态度莫测。一旦有什么不利,她唯一的选择就是……
硬来。
窗外寒风簌簌,有零碎的拍窗声隐约响起。
她略开了开窗。
是今年的初雪。
黑漆小几上摆着烛台、点心、书卷,但她一样也无心留意。她只是觉得不真实,心下跳得厉害,好像二十几年来一切都在做梦,此刻的北风大雪也是做梦,昏头昏脑到下一刻仿佛就要晕过去。
她掐着自己的胳膊。
不可,不可。她走到今天不容易,只差一点点了,只差一点……
钟响,厚重遥远。
疲惫到极致忍不住伏几小睡的元镜惊醒,她站起来,问:“外面怎么了?”
无人应答。
她惴惴不安,只觉得一定有大事发生,忍不住走到门口。侍卫拱手拦了回来,“请皇后殿下退后一步。”
不妙,不妙,这钟声不妙。
元镜盘算片刻,暗中示意亲信立即给大汉将军及驻守京城的三大营传递信号,转头怒斥侍卫:“让开!”
侍卫分毫不敢退让,只额角渗汗地挡在她面前。
就在此时,更清晰的钟声传来。
一,二,三,西……
丧钟。
众人皆愣住了。
元镜一时间脑内空白。她快步回到窗前,开窗透过漫天飞雪遥望不远处的乾清宫檐角。
不多时,殿外传来报丧声响。
“臣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万死叩禀皇后殿下!乾清宫急报,酉时三刻,大行皇帝……龙驭上宾了!”
王体乾垂头,按照规矩亲来与皇后报丧,不知在想些什么。
*
乾清宫内,江存望与章柏玉皆跪在床前,掩面而泣。章柏玉尚且只是一副悲戚的样子无声拭泪,江存望则是真的大声哭嚎,涕泪齐下,哀哭他看着长大的君主。
邵云霄跪在床前最近的位置,定定地瞧着床上那个面容与自己像极了的父皇,眼神难辨。
王体乾等近侍宦官都悲痛地匍匐在地口念“万岁爷”。
元镜远远瞧见了明黄帐幔中一动不动躺着的人,心下狠狠一跳,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但下一刻她就看见了一滴泪都没有流的邵云霄,忙上前跪在邵云霄身侧,来不及回应邵云霄骤然亮起的眼睛,就在底下狠狠掐了掐他的大腿。
“……哭。”
她做出掩面的样子,偷偷命令邵云霄。
“呜呜,皇上,您怎么去得这么早……你我少年夫妻,相敬如宾……如今,太子,”
她特意强调了“太子”。
“……尚且年幼,呜呜我们孤儿寡母,如何是好啊皇上呜呜呜。”
她先前只是假哭,偶然一抬头,见到邵炳文苍白的遗容。先时咬牙切齿吻她的皇帝,如今冷冰冰的如同一座雕像。她心中一阵震动,说不清是害怕还是什么,只是打了个哆嗦,深深埋下头去,真哭出来了。
江存望哭嚎之中听见了元镜的话。他瞥了眼皇后与太子,继续哀哭道:“是啊,十二岁的太子,如何当国啊?”
元镜一听这话,不由得回头反问:“江阁老此话何意?”
江存望擦着老眼。
“老臣能有什么意思?一切……全凭先帝遗志罢了。”
先帝遗志。
元镜心头揪紧。
莫非……邵炳文死前真留下了份遗诏?又或者江存望、王体乾寻机伪造了一份遗诏?
无论是邵炳文留下的,还是旁人伪造的,元镜自忖都于她不利。
她攥紧了手心。
不能将这份遗诏公诸于世。
“先帝生前亲下圣旨立太子为储君,自然是欲太子云霄继承大统之意,这还有何争议?”
说完,元镜看向章柏玉。
章柏玉擦着眼泪,看向她时竟莫名有些不自在。元镜立马想到了先前坤宁宫发生的事。
但现在不是不自在的时候。章柏玉片刻之间就敛去了情态,暗中朝元镜摇了摇头。
是不好的意思。
元镜心沉了下去。
此时,王体乾擦擦眼泪站起来道:“伏听大行皇帝谕旨,藏遗诏于养心殿内,现请皇后殿下、太子殿下及诸位阁老见证,亲启遗诏。”
元镜一下子抓紧了衣角。
兵马都在外隐匿等候,只差她最后一道命令,即刻便冲进乾清宫,缉拿江、王二人。但这么做,必定会留下篡位的黑点,日后邵云霄上位,她再垂帘听政就会有大麻烦。
做,还是不做?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忽听殿外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
“大胆!你敢伪造遗诏!”
元镜回头,愕然看见了大步闯进来的赵过。
只见赵过衣袍翻飞,怒目而视,竟然这样带着血痕伤口就这么进来指着王体乾骂。
“我等日日服侍御前,何时见先帝草拟遗诏?我朝历代也没有先帝拟诏的先例,从来都是太子承统。你如今假拟遗诏,是何居心!”
他环视西周,阴沉着脸行了礼。
元镜震惊地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但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她只是询问地看向赵过,赵过如章柏玉一样给她递了个不好的眼色。
但明显赵过手握更准确的情报,低声道:“……不能公开先帝遗诏。”
糟糕,真的有遗诏。
元镜胸口起伏,斜眼看着一旁邵炳文的尸体,连害怕也忘了,满心只有不甘和愤怒。
他在遗诏里写了什么?他竟然真的要在最后关头绝了她的前路?
那日邵炳文愤怒通红的眼睛又出现在眼前。
王体乾同样怒喝:“假传遗诏?你有何证据!遗诏立下自然是机密,如何叫你等看着?赵过,你枉法拿人,尚且是戴罪之身,何敢私闯乾清宫口出狂言?”
赵过一笑。
“诸位大人都在,我是否枉法自有三法司及皇后太子殿下定夺,你怎么枉下定论?王公公,今日我捉拿私下结交外臣的太医院医正,李邯骤然而至,动刀动枪,可也是您的授意?您可知,我手里的东西多着呢,结交外臣的……可不止太医院医正一位。”
他别有意味地瞥了眼江存望,笑问:“您说是吗?”
王体乾与江存望脸色都不是很好。
元镜一首没有说话。
她抽抽噎噎地哭泣,实则恨恨地抓着邵云霄的后背,按着他低头哭泣。
耳边争吵不休。
“够了!”
她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她。
元镜缓缓站起,对众人道:“既然有先帝遗诏,那就必须在诸位阁老之前当众公开。只是遗诏事关重大,既然彼此各有争端,那就只能……”
她推了推邵云霄。
“由太子亲启宣读了。”
一片哗然。
江存望反驳:“怎能由太子宣读?遗诏事关重大,乃至涉及国本。太子……如今尚且是太子,可若先帝有命,撤换储君,又待如何?”
元镜反问:“即便是储君易位,此刻,太子也是太子!”
她怒视江存望,“你等何人敢越过太子的尊贵?江阁老如此关注宣读遗诏的人选,莫非有心当堂篡改遗诏?”
江存望:“你——”
章柏玉这个时候终于放下了他的袖子,淡淡开口道:“皇后殿下、江阁老不必争执,既然遗诏一事事关重大,不如由太子开启,我等诸人亲眼见证,一同观览,以免有失,如何?”
他这话说得中肯,但所有人都面色不妙。
元镜叫邵云霄宣读就是为了第一个叫自己人看到遗诏内容,如有不妙,口头修改,并当即叫人摧毁遗诏,殿外重兵立即行动。
但从江存望的脸色上看来,他与王体乾的打算恐怕与她是一样的。
元镜松了一口气。
这至少证明遗诏真是邵炳文秘密写下的,保存得很好,这两个近侍宠臣也没机会私下篡改。如今不过是跟她打一样的算盘罢了。
但章柏玉这样一提议,公平是公平了,她如何做手脚呢?
正思索着,她忽而看见章柏玉在身后卷了卷袍袖。他一派凛然之气欠身请邵云霄启封,宣读遗诏,随即站在江存望之后,贴着他站立。
章柏玉笑眯眯道:“请。”
赵过与他对视片刻,沉默地站到了王体乾身侧。
元镜拍拍邵云霄示意他随着侍从去取遗诏,暗中叫外头的兵甲做好准备——
邵云霄捧来锦匣,当众拆开,元镜也站在一众人当中。只见邵云霄拿出折叠的黄绢,尚且拆了一半,谁都没看见的时候,章柏玉就忽然死死拉住了探头探脑想要看个仔细的江存望。
赵过如法炮制。
“你做什么!”
江存望察觉不对,回头怒吼。
章柏玉用劲儿地牙都咬紧了,嘴上却还装傻:“什么?阁老怎的不看遗诏。”
元镜悄悄推了邵云霄一把,叫他离远些,只待他看清遗诏内容,是好是坏,即刻行动。
于是,邵云霄宣读道:
“朕嗣承大统十载有余,今天命有归。皇太子云霄,仁孝聪慧,宜继朕位。?”
“太子年少,一切国政军务,奚由皇后元氏全权摄理,江、章二卿托孤重臣辅国不殆。钦此。”
霎时间,屋内一阵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