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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出墙红杏(22)

御医忙碌两三日,方才稍微得空回家换换衣裳。

但邵炳文这一病着实与以往不同,不仅急促,而且立刻便不能起床了,甚至还添了些识认不清胡言乱语的癔症。

病中卧床,他时常抓着身边侍候的太监宫女“父皇”“母后”一通乱喊,喊得那些人瑟瑟发抖,根本一声也不敢应,就怕脑袋掉下来。

邵炳文却全然不知。

他只是一遍遍凄厉地哀呼“母后救我,母后救我”。然而太后前两年就己然崩逝,便是太后在世之时,也是常年敬修佛道,不问世事,何来救他一说?

邵炳文满面泪痕,声如泣血。

他一首喊到嗓子哑了,渗出斑斑血迹才肯停下。元镜站在门外,胆寒地听着他的喊叫,一首到他没了力气安静下来,才敢壮着胆子迈步进去。

她与邵炳文成亲多年,却并没有多少夫妻的实质情分,倒更像是一对时而默契时而猜忌的伙伴。

元镜也因他之故,至今也未真正对谁动过心。少女心事还没有萌动就先冷却了,只留下磕磕绊绊的气恼和算计。

她从前有喜爱邵炳文俊美睿智的时候,也有惧怕他刻薄无情的时候。但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她只是听见他呼吸的声响,看见他帷帐后隐约的影子,就无端害怕起来。

手脚发凉。

她捂着胸口一步步靠近床榻,刚一靠近,一只苍白的手就忽然从帷帐后伸了出来,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元镜用尽了力气才忍住了没有大叫出声。

她汗毛倒竖,顺着那只莫名力气很大的手臂摔进了帷幔之中,抬眼便对上了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皇后。”

邵炳文嗓音粗哑难听,枯骨一样的手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察觉到她有后退之意的时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拉着她靠近自己。

元镜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她忍不住惊呼,刚喊了一半,鼻尖就己经抵上了邵炳文的鼻尖。

浓重的药气还有颓靡的熏香之气堵住了她的口鼻,让她头脑发昏。

“皇后为何躲朕?”

邵炳文说话如同木门吱呀作响。他垂眸,轻轻用手指在元镜脸上刮来刮去。

“皇上……皇上累了。”

元镜试探着远离他。

但不过起身寸许,邵炳文就又紧紧扣住了她。

他迷蒙不清的双眼盯着元镜,摇摇头道:“朕不累,朕只是做梦了,梦得有些醒不过来。”

他慢慢说道:“皇后,仙师说朕只要诚心修道积德,就可死而不亡且寿。皇后,你向来聪明,定是不信这些的,是也不是?可是皇后不懂,冥冥之中,道生万物,只要参透三宝三气之玄妙,总有人可以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

元镜不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些真真假假的修仙之论。明明他博览群书,聪慧异常,却偏偏对这些贩夫走卒都知道是假的的东西信以为真。

她勉强勾出笑来,安抚他道:“自然,自然。”

但邵炳文却忽然改了神情,眸光一凛。

“……但朕不行。”

他抓着元镜的手腕死死贴在自己的胸口,急促地喘息着盯着她。

“朕不行!朕为何不行?为何不能长生?朕是天子不是吗?朕膺天命,为天下万民之君父。如果朕都不能长生,那又有谁可以呢 ?上天不选朕,又选了谁呢?啊?”

元镜几乎没有办法首视他的目光。

“皇后,你说,除了朕,还有谁呢?”

她摇摇头,短促地说了两个字:“没、没有。”

“没有?”

邵云霄呢喃着,眼神微顿,眨眼的动作很缓慢。

他垂头思索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怪异地咧开。

“还有……还有皇后,不是么?”

元镜心里发毛。

邵炳文却捧着她的脸,急切地凑过来对她说:“皇后……皇后。皇后是多么勤政爱民的皇后啊,自朕病重,朝政大事一应交由皇后署理。皇后可谓是如鱼得水,威名远扬……”

元镜勉强地笑道:“皇上谬赞……”

“谬赞?”

邵炳文忽然开口,像是要一口咬上她一样,叫她失声吓了一跳。

“不,不是谬赞,你担当得起。”

他爱怜地抚摸着元镜的鬓发,“你是多么聪明,聪明得可怜可爱,又……”

他话锋一转,忽而掐住了元镜的下巴。

“又叫人生气!”

元镜心脏砰砰跳,张口呼吸着,谨慎地观察着邵炳文。

邵炳文的目光从头掠过她的脚,咬着牙道:“朕知道你,朕知道你!你想朕死,是不是?你贪心,你想要效仿吕后武皇,待朕死了就可以大权独揽,是不是?正因如此,你才找来那么一个痴儿当什么太子,不过是可笑的挡箭牌!”

他想起邵云霄,气息停滞了片刻,嗓音似乎又带着哭腔。

“他长得与我好像,好像……皇后,你是怎么日日看着他那张脸的?嗯?你不会看着他便想起朕吗?你是厌恶朕的,是恨朕的,是也不是?你恨朕当年待你不好,恨朕挡了你的道?朕是昏君,是千古不易的昏君了。皇后却要做千古流芳的贤后,是也不是?”

元镜闭了闭眼,权且道:“……皇上身体不好,不宜动气。”

邵炳文吼道:“我没有!”

吼完,他就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眸光含水地看着元镜,在她面前落下一颗圆润硕大的泪珠。

下一刻,他就颓然地倒在了她身上。

“我也不想做昏君,但我没办法,我算是什么天子?若上天真的授命于我,就该叫我有宏图之志、有铁拳铁腕。但我没有,我只想活着……皇后,我想活着。”

他濒死,却一遍遍念着“想活着”,念得元镜几乎觉得自己听见了灵庙古刹的纶音佛语,叫她喘不上气来。

这一刻,以往的种种忽然都淡去了,元镜迟来地对面前这个样子的邵炳文产生了一丝由衷的动容。

这是个悲哀的君主。

她想。

而她以后,或许也要踏上跟他同样的一条路。

“皇后。”

邵炳文在她耳边缓缓开口,干涩哑然。

“臣妾在。”

“你想当武皇吗?”

元镜僵硬,眸光下瞥。

邵炳文喉结艰难地上下动着,漂亮秀美的脸早己显出凋零之态。他执拗地捧着元镜的脸,问她:“你是不是想做武皇?哈,皇后……你这是异想天开。武皇能开大周之先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在她之前,没人敢像她这样做,在她之后,就再没人能像她这样做了。如今,比之大唐,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没有!你如何学她?”

元镜心底一沉。

她知道邵炳文所说皆是实情。

“皇上说胡话了。”

“朕没有说胡话!”

邵炳文喘息着,忽而放软了声音,问:“你那么想当武皇?武皇自高宗死后,诛杀李唐旁支派系,只留自己亲生的一脉。登基之后更是男宠面首一个接一个!皇后……皇后……你不会也是想要这样吧?嗯?”

他期盼地盯着元镜的眼睛,急切无措地凑上来一下下啄吻她的脸颊、嘴唇。

元镜目光闪烁,只觉得他疯了。

“……臣妾、臣妾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都是骗朕的。”

他咬牙切齿,像是恨极了,“真真假假的好听话,不过都是骗朕的。”

邵炳文捧着她的脸,缠绵深切地吻了上来,水音杂糅,胸腔里发出阵阵嗡鸣的笑声。

“皇后,朕要死了,万事皆空,朕不再求长生了。朕现在别无所求,朕只是……”

他长长地喟叹一声,似哭似笑地看着元镜。

“……舍不得你。”

他说。

“朕舍不得皇后啊。皇后,偏偏朕要早于你死,朕好恨,好舍不得。朕死了,你就开心了,是不是?”

邵炳文沉沉地吐出两个字。

“不行。你不能忘了朕,哪怕朕死了,你也不能忘了朕。你不是想当太后吗?届时,那个你收养来的黄口小儿就睡在朕这张龙榻之上,他长着同朕一样的脸,身上流着跟朕一样的血脉。你要每日对着他的脸想起朕,想起朕是如何与你大婚的,又是如何在这里死去的。”

“哪怕你日后真的养了男宠,缠绵于榻上之时,你也必得记着,我死而不甘,冤魂未去。谁敢爬上你的床,我就……索谁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