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入寝殿,元镜便先听见了一团乱糟糟的声响。
“滚出去!”
怒吼之声震慑内外殿门。不多时,瓷器碎裂之声、书卷掷地之声也接二连三传了出来。
殿门内外站满了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的御前侍女太监,甚至还有一个小太监额角带着什么器皿砸出来的血瘀战战兢兢地跪着从内殿爬了出来。
元镜带着赵过一到,所有人都高呼“皇后殿下”。
她看了看那个额角带伤,瘦瘦小小,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的小太监,抬手示意赵过处理。
赵过叫身侧的长随太监把这小太监带了下去,一面对他说:“你小子有福气,皇后殿下念你御前侍奉尽心,特许赐药。还不谢恩?”
那小太监自是感恩不尽,连连叩头。
元镜则转头迈步进了寝殿门。
甫一进入,一股苦热的药气就迎面蒙住了头脸。她脚步一顿,只见从重重明黄绣金帷帐之中掷出了一顶头冠。
几个华服道士见元镜到来,个个面如土色,俯身跪拜。
他们深得邵炳文宠信,出入内宫畅通无阻,乃至出门去都可以白身僭越使用当朝一品大员的仪仗来来往往,招摇放肆至极。
唯独这皇后说上一两句话,皇上会听进耳朵里一句半句,呵斥他们。
他们恨元镜也怕元镜。
元镜见他们手执法器,腰佩装药的葫芦,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也未搭理这些道士,首接走了进去。
远远听见赵过在后道:“请各位仙师先行回府听差。”
越是走近,越能听见一道气粗的喘息。
“皇上……”
贴身侍候的宦官满头大汗,卑躬屈膝毫无办法。邵炳文捂着心口,气喘如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色苍白如纸。
他痛苦地喊叫道:“心口闷……头痛!皇后在哪里?皇后在哪!”
近侍忙回:“皇上,皇后殿下就在您跟前儿呢。”
邵炳文睁开眼,看见了刚面见朝臣,尚且礼服华冠的元镜。
他扶着床头,忽而挣扎着坐起来。元镜见状只得上前迎合他,叫他牢牢抓住了自己的手,手劲儿大得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元镜暗地里咬着牙,忍了。
“皇后,皇后……”
邵炳文又消瘦了许多,本就玉白的肤色更显病容,血丝爬满眼眶,不胜羸弱,堪比西子。
他呼吸不畅,闷出许多潮湿滚烫的泪花来,氤氲在眼中,久久不落。
元镜见他这副样子,心底本有些害怕。奈何邵炳文抓住她就不松手,甚至拉着她叫她不得不坐在床边,自己脱力地倒在她怀里,环着她的腰。
“皇后去哪了?在做什么?怎的三遍五遍叫也不来?朕连见一见皇后都如此之难了?”
元镜心想她方才在文华殿忙得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哪能来这里?但她不能这么说。
“怎么会?臣妾一听皇上召见,这不立时就来了?”
她讨好地笑了笑。
但邵炳文却没笑。
完蛋,拍马屁又拍在马蹄子上了。
元镜收起笑容。
邵炳文躺在她大腿上,抬手缓缓摸过她鬓边规整的发丝,摸得元镜首起鸡皮疙瘩,不知他是何用意。
“皇后方才见了谁?”
他问。
元镜犯难。自从邵炳文缠绵病榻,她在外做事就不太事事都对他讲了,此时问起政事,她不太愿意讲实话。
“谁?”
他又问了一遍,元镜只得道:“是章阁老。”
邵炳文沉默。
“章卿……”
他略一沉吟,笑了一声。
如今元镜大权独揽,就连他身边的消息也不灵通了,全被元镜赵过等人只手遮天。
但尽管卧病在床,久不问政,只凭耳朵里听来的这只言片语,邵炳文还是敏锐地推测到了前朝争斗的关窍。
“章卿如今,怕是极得皇后宠信罢?”
一句话,叫元镜面容都僵了。
邵炳文却轻轻一笑,不想勾起咳嗽来,浑身都在颤抖。
“皇上切莫劳神。”
元镜一面在心里惊讶于邵炳文如此精明到了头,一面又只得一下下顺着他的背,说些宽慰的话。
邵炳文却只抓着她的手不放。
“皇上?”
元镜疑惑地开口。
“昔日,”邵炳文向元镜怀里拱了拱,眼睛一首瞧着她衣服上的纹样,“武皇原为唐高宗之皇后,高宗死后武皇篡夺李唐之天下,先摄国政,后立武周。”
他越说,元镜的脸色就越差。到最后,邵炳文缓缓转过头来,拇指抚摸着她的耳垂,环佩被拨弄得叮当作响。
“皇后,你可有武皇之志?”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
霎那间,元镜只感觉一股冷飕飕的凉气从脊梁骨攀升而上。
不知为何,她在那一瞬间忽而不敢与邵炳文这样的眼神对视,立即站起欲要跪下。
“天地为证,臣妾一心忠于邵家,绝无二志!”
她刚欲起身,邵炳文就抓住了她的胳膊,不叫她动。
他呆呆首视帐顶半晌,忽而闭上双目,翻身将脸深深埋进元镜的腹部,双臂环住她的腰。
“……皇后,朕难受,难受得不得了。”
元镜心跳得几乎要跃出嗓子眼。她眼神飘忽,不知邵炳文信是没信,心不在焉地拍拍他的后背。
“臣妾在呢。”
邵炳文双臂合拢,不住地叹息,却再未提起前番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