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炳文当上皇帝没多久,就忽而感到了一阵无趣。
当时,他只有十六岁。身居天下最高之位,最初的他看着虔诚朝拜他的朝臣,新奇异常,得意异常。
每年冬至在天坛、夏至在地坛,他都要穿着厚重的祭服,在烟熏缭绕之中祭天祭地,三拜九叩。春秋仲月则要祭祀土地神。春耕前夕,他还要去农田里在众人面前象征性地犁几下地,行“亲耕礼”。
他照着礼官的话做几个动作,一旁的人山呼万岁,事情就莫名其妙结束了。
这些还好,最折磨人的还属朝会。大朝会一年三次,漫长得犹如一出肃穆无聊的下等戏。而每日的早朝更是卯时就要举行,除此之外有时还会有午朝和晚朝。
从寝宫到前殿,漫长的路程,一天三次换礼服乘御辇,简首别的什么事都不必做了。
为了卯时上朝,邵炳文每天还都得天不亮就起来,迷糊糊地去上朝听政。尤其在冬天,漆黑的凌晨,空气中都带着寸寸冰碴,雪花落在脸上宛如刀片。
但他躲不开,日复一日,酷刑不过如此。
他去天坛,去地坛,去上朝,蜜蜂一样嗡嗡地转了一圈,最后如何呢?
一谈及他想施行什么改良新政策,一帮人山呼英明连连同意,一帮人阳奉阴违,背地里各自为政,还有一帮人激烈地反对,为难得像是要杀了他们老子一样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行。
少年壮志的他疑惑地坐在龙椅上,听着满朝堂激烈的争吵,最后吵完还是一件事都没办成,整个国家依旧按照旧例缓慢地向前蠕动。
这时,再看见他们朝自己跪拜、再听见山呼万岁的声音,邵炳文就忽然明白了。
他们拜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这把龙椅;他们需要的也不是皇上,而是一个穿着龙袍的随便什么人。
他不必要有什么举措,因为一二百年的泱泱大国早己繁衍出了一个巨大的士人政府,犹如一个臃肿肥胖的巨人自行一样向前走,但凡有谁想调头,都要承受着一个人拉动一整个巨人的巨大累赘。
皇上只需要在大型礼仪祭典上做个漂亮的摆件,除此之外,最好不要生变。
无趣。
叫人生厌的无趣。
于是邵炳文发了一通脾气,最后想通了。他换上道袍,毫不留恋地甩袖进了后殿正堂。
父亲早逝,兄长早逝,他也是天生带了一副破身子生下来。他愤懑不己,因为他想活着。活也不能干巴巴地活着,他得有滋有味地活着。
他的国家就是供养他的金山银山,他的经文神仙就是麻痹他的灵丹妙药。
要长生,要长生……
江存望与章柏玉的内斗他不是不知道,东厂锦衣卫就是他最有力的眼线。但他不准备管,他也乐得见到这种情况发生。
但说到底,他们都是权臣,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都会是个麻烦。邵炳文必须想办法抓紧手中的权力。无论他修道也好,玩乐也好,最后的底线就是手中至高无上的权力不能被臣子架空。
但偏偏他身体又越来越差。
谁知,天无绝人之路。某一日,他忽然发现后宫里,他以前从未正眼瞧过的那位皇后竟然好像不笨,甚至种种表现都叫他印象深刻。
那时,在乾清宫书房内,他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元镜,第一次有耐心看清她的样子。
确实不甚出众。
但他来不及想这个,他那时脑子里只转过了一个念头——
这个母家没有势力、父亲年迈没有兄弟、身为女子没有篡位的可能,又必须依附他才能做事的皇后,不就是他最好的帮手吗?
他的权力可以随时分给她,与此同时他也可以在任何时候想收回就收回。
毕竟她是皇后,是女人,天然与自己绑在一条船上。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元镜比他想象得还要勤奋。她每日比邵炳文还要准时地来乾清宫点卯,明明一知半解还要生硬地啃那些朝臣送上来的奏本。
执着得有些笨。
邵炳文觉着好笑。
有几天,元镜染了些许小病,每日来的时候脸都是煞白的,往案前一坐不过一会就要精神涣散,定不住神。
邵炳文见她如此,只是随口叫她身体不适就早回宫歇息。
但元镜却抬起清瘦的脸,摇摇头说:“不行,夏汛在即,各地堤堰水坝都在加固。去年就己经淹了水田,今年再不能发生这样的事了。”
说完,她又埋下了头,只能叫人看见小小一片侧脸。
邵炳文忽而愣了一下。
元镜低头写得认真,并没有再瞧他。他却仔细看了元镜半晌,看她握笔的姿势、写字的运力、时不时抿一下或咬一下的唇。
忽然,毫无来由地,邵炳文莫名觉得元镜今日的发髻梳得很漂亮,漂亮得出奇。他凑过去想仔细看看发髻,不想刚靠过去,就闻到了她身上沾染的坤宁宫的熏香。
熏香暖而甜。于是,他瞬间改了动作,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己经靠在了元镜的肩上,伏颈而憩。
元镜写字的动作顿住了,似是有些茫然。
邵炳文想抬抬手,却发现自己一动也不想动。
他皱着眉头揉揉自己的前额。
“……头痛。”
他闭上眼睛说。
“朕歇息片刻,皇后且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