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元镜没有睡着。
夜色透过窗帘的缝隙渗进来,缠绕住元镜的指头,冰得她浑身打了个哆嗦。
她坐了起来,瞥见不远处打地铺的贺丞权。他因为害羞而大夏天也穿着长袖长裤睡觉,此时袖口和裤管因为热被他无意识地卷起来,露出少年人结实紧致的肌肉线条,随着呼吸平稳地起伏。
他睡得很好,不见一丝忧虑。但元镜却神思清明难以入睡。
她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答应了贺丞权并没有让她感到十分满足的快乐,同时倒也没有带来什么顿足捶胸的悔意和困扰。她只是在这个晚上骤然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从床上坐起来,看不清夜里的东西,但好像看清了自己的样子,于是回想着自己今天做了什么事情,然后感到了一种亘古长存的孤独和无聊。
无聊。
网络、游戏、网恋对象能暂时挑起她对生活虚假的激情,让她短暂居于避难所里,仿佛与千千万万的世俗人别无两样。但只有在这样的夜里,她才会感觉到自己被打回了原型,感觉到自己其实是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某种原始动物,总也填不满空虚的内在。
贺丞权与那些声色犬马的东西一样,只是让她的虚假繁荣更唬人了些,平凡无奇的感官刺激过后是更大的空虚。
也许只有不会说话的狗宝能在这种时刻与她产生微妙的共鸣,但现在狗宝不在了。
元镜睁着眼睛躺到了凌晨,身体才由于疲惫昏昏睡去。
第二天,元镜下班后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了章柏玉工作的医院。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现实里进入章柏玉生活工作的场所。由于在公立医院工作,因此他的办公室并没有那种私立心理诊疗所的办公室宽大精致,反而透着股十几年都没有好好装修过的简陋。统一的铁皮文件柜、刷漆的木质办公桌以及微微脱落的墙皮……整个办公室看起来最有质感的东西大概也就是章柏玉白大褂下露出的裤脚和皮鞋了。
己经是门诊下班的时间了。章柏玉刚从门诊部回来,原本规整的短发经过一天的劳碌略有杂乱,落下一两缕在额角,遮住疲惫的眉眼。
元镜以为他工作结束了,刚想说话,身后就有一个跟过来的年轻实习医生喊道:“老师,昨天查房的记录在……”
章柏玉用手势示意元镜先在沙发上坐好,自己从办公桌上挑了个文件夹,匆忙地抽出胸口挂着的笔用嘴叼住拔开笔帽,带着两个实习医生步履生风地又离开了,白大褂的衣角由于步伐太快被掀起来。
首到十几分钟之后,元镜才听见一道匆忙的脚步声小跑着靠近办公室。不一会,章柏玉推门而入,在门口看见元镜回头的样子,笑着舒了口气。
“等得无聊了吧?抱歉。”
元镜问:“你忙完了吗?”
章柏玉挑眉,“但愿吧。”
他扶着元镜坐着的椅子靠背,弯下腰与她平视,眼中盈着欣喜。
“好久不见。最近都在陪你弟弟玩吗?下次来找我提前跟我说,你来得太突然了,我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元镜摇摇头,“不用准备,我就是……心血来潮。”
“这样吗?”
章柏玉走到书桌后准备换掉白大褂,只是在发现自己衣服领口的位置因为闷热的天气略有汗迹而迟疑地皱紧了眉头。停顿片刻,他重新又把白大褂穿上了。
“就算是心血来潮,这个点了,一起吃个饭总还是要的。想吃什么?”
他长腿交叠,微笑着坐在办公椅上,身体微微后仰,是一种放松从容的姿态。
元镜的注意力却放在了章柏玉办公桌上随手摆着的一本书上。
《西西弗神话》,己经被翻得卷边了,明显是常读的书籍。
元镜看了眼封皮,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书的作者问:“这就是你上次说的加缪吧?你是不是很喜欢他啊?”
章柏玉摇了摇头,浅笑道:“算不上吧,只是看看。我不容易崇拜别人。”
元镜双手托着下巴,搁在书桌上面对着章柏玉,问:“医生,我咨询你一个问题,你要收费多少呀?”
章柏玉也倾身靠过来,竖起一根手指:“收费……一顿饭。”
他目光温和。
“让我请一顿饭。”
元镜:“医生,我怎么感觉,渐渐的好像谁也不能让我快乐起来了?我是不是年纪大了?”
年纪比她大七八岁的章柏玉无奈道:“并不是,只是你看到了真正的生活。”
元镜一撇嘴角,悻悻然道:“也对,你说过,生活的本质就是痛苦的。”
“不是我说的。”章柏玉纠正,“是加缪说的,我只负责忠诚地转述。那么现在,告诉我,镜镜,你最近遇到什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他很累,但还是体贴地摆出了专业咨询师的派头,以至于让元镜有点不好意思。
她摆摆手,婉拒道:“没有,我随便问问的。”
章柏玉语塞片刻,忽然跌坐回去失笑。
元镜问:“怎么了?”
他沉默,眉眼低垂,眼尾与睫毛的弧度显出古典端正的美感。
“怎么不说话?”
许久,章柏玉才滞涩地开口:“镜镜,有时候我觉得我很了解你,有时候我又觉得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
元镜愣了一下,问:“什么意思?”
他双手交叠,语气平静,“就像今天,你总是像这样忽然闯入进来,闯进我的生活里,但反过来你却从来没有允许我真正进入你的生活里。你有本事让我对你敞开,但你从来不愿意对我敞开。”
“你这段时间总是没空理我,我尊重你所以我不会问是为什么,只要你主动来找我我还是很愿意的。但我也会难过,镜镜,我只是比你大几岁,我还没到宠辱不惊的境界。当我感觉到你好像只是把我当成咨询师、当成前辈、当成老师,只有困惑的时候才会来找我……”
他语调很轻很轻,盯着元镜的眼睛重复:“我会难过的。”
元镜呆呆地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某种温柔包容,又带着淡淡郁色的情绪,带有魔力一样让她心头跳了一下。
“你的弟弟还住在你家里吗?你们这几天玩得开心吗?”
问到贺丞权,元镜莫名其妙的心虚又加了一层。
“我……没有把你当咨询师。”
“那你把我当什么呢?”
元镜张了张嘴,还没有回答,章柏玉就打断她道:“或者,换一种问法,你觉得我想要你把我当什么呢?”
就像是平时在电话里一来一回的请教问答一样,元镜下意识回答:“你想要我……对你敞开内心?”
章柏玉听了这个回答之后并没有表示赞成或是不赞成。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元镜,然后忽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乖乖,你今天来找我我特别开心。今天其实是我的生日。”
元镜彻底愣住了。
“啊?”
章柏玉:“我没有特别对你讲过我的生日在哪天,但你还是来了,这不是很巧吗?陪我吃个饭吧,晚上我再送你回家,好吗?”
今晚?
元镜早上上班之前己经答应了贺丞权晚上要回家吃饭。但……这毕竟是章柏玉的生日。
“我没准备礼物。”
章柏玉:“你可以在吃饭的时候把你今天为什么如此苦恼的原因好好地讲给我听,就算是你的礼物了。”
元镜万分疑惑,“这算什么礼物?”
章柏玉不语。
这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礼物,是他足以进入一个人的内心最深处的契机,是运用情绪和情感操纵另外一个人的舵。章柏玉从不屑于玩这种心理游戏——尽管他很擅长。他有自己的原则和道德标准,但他还是不免会因此而感到开心。
他是一个从小就很沉默的人,早熟、聪慧,与同龄人格格不入,也因此时常踽踽独行。丰富而独特的精神世界却缺乏同伴是最无解的孤独,但他终于找到了元镜。他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看到了同样复杂、细腻、灵敏的头脑和感情,看到了另一个懂得穿透表象思考本质的灵魂,看到了另一份懂得审视自己与世界的智慧。
尽管她本人对她所拥有的这种智慧还懵懂无知。
这对于章柏玉来说就像是一片鲜美草原对食草动物的吸引力。他在大多数人面前需要伪装得更笨拙一点,但他在元镜面前却常常要伪装得更聪明一点,才能掩饰得住他的不安。
他兀自叹了口气,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请求。
“陪我过过生日吧,好吗?”
他己经过了而立之年,习惯了高高在上发号施令,很少再无意识地露出如此脆弱无能的姿态。但面对原始动物本能一样完满聪慧的灵魂,他再一次感到了年少时才有的恐惧和不安,所有的学识和智慧变得世故冗余、班门弄斧起来。
“好吧。”
章柏玉如蒙特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