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踏入第六层时，他的靴底触地时没有发出声响——或者说声音在诞生的刹那就被某种存在吞噬了。
瞳孔之内是无尽的空虚，声音在这里似乎都是奢侈品，更不用提活物。
他低头望去，地面上的灰蒙蒙的青砖正在褪色。
不是腐蚀也不是风化，而是像被清水反复淘洗的墨痕。
甚至连砖缝里沉淀千年的血垢都消融成透明的虚无。
再度举目西望，整片空间呈现出琉璃烧融后的混沌光色，天与地的界限在视线里坍缩成不断自我吞噬的环。
毫无征兆的，李长安左手掌心的「诛」字雷印突然烧穿皮肉。
他眼睁睁看着那道赤红咒印坠入虚空，竟在青砖上蚀出一口沸腾的血泉。
未及退避，脚下突然涌出金砂般的海量流瀑——
那不是砂，而是无数修士破碎的命格碎片，每一粒都裹着凝固的时辰。
凝望之际，他脚下地面骤然消失，整个人坠入这一条无边无际的金色长河。
河水并非液体，而是由亿万颗时之砂组成，每粒砂都映照着不同时间片段。
“玄微子剥下来的光阴。”
李长安的喉结被砂粒硌出血痕，这才惊觉整条河流都在逆流。
上游流速极缓，一粒砂的滑落需百年；下游湍急如瀑，眨眼间便是沧海桑田。
上游的时砂沾上衣襟，李长安左臂瞬间枯槁如百岁老人，皮肤龟裂脱落。
此外他的黑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白，右手的皱纹也在疯狂堆积。
更可怕的是，悬浮在河面的万千铜镜里，同时映出他少年、中年、暮年的身影。
河岸两侧的半空中漂浮着不知何时出现琉璃般的记忆结晶，折射出李长安人生的所有抉择瞬间。
“时间之河……这一层炼的是宿命？”
话音落下之时，下游的砂浪拍来，他衰老的身躯突然退化成幼童，不仅发丝变黑，连神识都变得懵懂。
寒髓剑无声地从手中滑落，在时砂中沉浮如普通铁片。
忽而一粒砂溅入眉心，他被迫重温张陵陨落时的场景：
粗糙的大手正在揉着年幼李长安的脑袋，眼神之中满是宠溺。
另一粒砂再次飞来，让他提前看见未来：
自己手握寒髓剑，正在贯穿白璃的胸膛，而他脚下踩着的，赫然是青鼬的尸体。
“过去不可改……未来未必真！”
目睹这一切的李长安轻声说道，虽然声音稚嫩，可也夹杂着几丝诡异的成熟。
话音落下之时，一具青铜棺椁破砂而出。
棺盖被河浪掀开的刹那，李长安的应龙骨骸发出刺耳悲鸣。
棺中跪坐的尸骸身着三百年前天师道袍，左手握半截桃木剑，右手却捧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那心脏表面布满星斗纹路，与玄微子豢养的道种如出一辙！
李长安伸手就要去抓心脏，可当他的指尖触及沙砾之时，整条时砂之河突然静止。
颗颗沙砂都是一场幻境：
一粒在眼前闪过，青年玄微子跪在张陵面前，天灵盖入七枚陨铁钉，钉尾缠绕的正是上界锁链。
锁链的另一端握在张陵手中，其身边另外一名老道双目泣血，脚下踏着三十六具天师府同门的尸体
就在张陵锁定玄微子之时，手中最细那根锁链突然自主刺入张陵心脏，将他悲怆的嘶吼与桃木剑一同封入青铜棺。
“原来你也是道种的祭品...…”
李长安的「诛」字咒印化作的金色流沙河突然暴涨，将幻境烧出焦黑窟窿。
逆流的时砂突然再度狂暴，化作一场暴雨。
李长安在激流中抓住寒髓剑铁片，剑身内的剑魄迸发混沌清光，在他周身形成三丈绝对领域。
当时砂流经此处时，竟如遇到礁石一般分流绕行。
忽而剑身再度闪出一阵光芒，如同镀上一层时砂银辉。
单手转动寒髓剑，剑魄竟与砂粒产生共鸣。
剑格处浮现日晷虚影，指向某个未至的时刻，引得空中沙砾一顿停滞。
原来是这样，寒髓剑斩击时可留下三息的时间裂隙。
他忽然悟透张陵自棺椁脱身前的最后手段——一旁的老道将毕生修为凝成刹那永恒。
这一手段竟将上界的干预硬生生挡下，其威力可见一斑。
李长安心生所感，当他将寒髓剑刺入老道手中紧握的心脏时，万千幻境同时炸裂。
幻境中蕴含的丝丝真意破镜而出，却在触及李长安本体的瞬间，被寒髓剑吸收成纯粹的时间流。
真意入体，寒髓剑传来一阵欢悦的波动。
李长安随即单手持剑，剑尖首指天穹。
那截剑尖所指之处，时砂之河竟开始倒映上界景象！
层层叠叠的祥云浮现，九重天阙在河面显现的刹那，李长安看清了金色锁链的源头。
哪里是什么混元无极天尊！
那端坐云端的巨大身影，分明是周身缠绕着三千金色道种的另一个玄微子！
更恐怖的是，这尊“玄微子”的胸口插满桃木剑，每一柄都刻着不同年代天师的名讳。
桃木剑在悲鸣中融化，李长安的破妄金瞳自主开启。
他透过竖纹龙瞳看到，炼妖塔的第六层在时砂之河投下倒影——
原来第六层血池泡着历代天枢观天师的颅骨，第七层佛龛里盘坐着九百九十九个闭目诵经的玄微子...…
“好大的手笔！”
李长安清喝一声，这炼妖塔也绝不是玄微子创设的。
准确来说不是正在塔外窥探的这位玄微子所创！
此外，这座塔也根本不是炼妖所用，而是上界培育道种的垂首药田！
“多谢你补全最后一味药引。”
玄微子的声音从砂粒深处传来，李长安的脊椎突然钻出七根金线。
他这才惊觉，时砂之河里的光阴回溯，竟是为了引他作为道中生长的肥料！
原本封印张陵的青铜棺椁此刻棺盖洞开，黑漆漆的内部似一张大嘴朝着李长安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双手持剑朝着棺椁劈去。
剑刃挥出之际，一阵熟悉的银光闪过，正是张陵压缩的“刹那永恒”。
他凭借当年张陵用过的招式再度突围，竟然将第六层炼妖塔撕开一道口子。
飞身跃起之时，寒髓剑剑身闪过八个古篆文——
光阴为刃，斩神证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