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靳放的假期己经到了，所以丽姝回完门的那一天，两人就准备带着靳奶奶和小然离开这里，前往青省了。
临走前，王慧贞塞给丽姝一个信封。
“拿着吧，以备不时之需，这是妈给你的，以后在夫家也要挺首了腰板过日子。”
靳奶奶站在院子里，六十几年的光阴在她佝偻的脊背上压出一道弯弧。
三月的风裹挟着花香拂过她银白的发丝，她深吸一口气，想把这份熟悉的味道刻进肺腑里。
“奶奶，车来了。”
丽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目光看着靳奶奶的背影，心底充满了担忧。
靳奶奶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缓缓抚过土墙上一道浅浅的凹痕。
“奶奶，您别太伤心，等过段时间天暖和了，我再带您回来住几天。”
丽姝走到她身旁，轻轻挽住她瘦削的手臂。
她的手白皙柔软，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淡的粉色。
靳奶奶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地。
东南角的枣树是她生下靳放父亲那年栽的，如今树干粗得她双臂都抱不过来。
西边的石磨己经二十年没用过了，磨盘中间凹陷出一道深刻的弧线。
正屋门框上的红漆斑驳脱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那是靳放父亲出生的时候，老靳亲手刷的喜漆。
“奶奶，东西都装好了。”
靳放提着最后一个小包袱从屋里出来，阳光在他年轻的面庞上跳跃。
他长得真像他爷爷，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
靳奶奶恍惚间又看见六十年前那个穿着蓝布衫、冲她憨笑的青年。
靳放把包袱放进门口的三轮车里，转身走回来蹲在靳奶奶面前：“奶奶，您放心，我己经托付给村头的李叔了，每月都会来打扫照看。您要是想家了，我随时开车带您回来。”
靳奶奶的嘴唇颤抖着，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
她抬起枯枝般的手指，指向屋檐下挂着的一串风干辣椒：“那个、那个还没收……”
“都收好了，奶奶。”靳放握住她的手，“连您腌咸菜的坛子我都用稻草包好了，一个没落下。”
丽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放在靳奶奶手心：“您看，钥匙咱们自己拿着，别人只是帮忙照看。”
钥匙冰凉的触感让靳奶奶一个激灵。
她突然挣脱两人的搀扶，踉跄着走向堂屋。
老式的木门发出熟悉的吱呀声，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内。
“老头子……”靳奶奶对着手里的照片喃喃自语，“我要跟小放去城里了。”
她的声音哽住了，布满皱纹的眼角渗出泪光，“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丽姝跟进来，默默站在一旁。
她看见老人颤抖的手指抚过褪色的八仙桌桌面，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是几十年前孩子们玩耍时留下的。
“奶奶，爸妈和爷爷在天有灵，一定希望您过得好。”靳放轻声说，“您辛苦了一辈子，该享享福了。”
靳奶奶缓缓点头，却突然转身走向厨房。
土灶台冷冰冰的，墙角堆着她亲手扎的扫把。
她揭开米缸的木头盖子，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几粒米粘在缸底。
这个动作她做了六十年，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量米下锅。
丽姝的眼圈红了。
她上前扶住老人：“奶奶，城里什么都有，靳放特意给咱们选了一个好位置的房子。”
“我知道，我知道。”靳奶奶摆摆手，声音沙哑，“我就是、就是……”
她说不下去了。
六十年，两万多个日日夜夜，这间土房见证了她全部的悲欢离合。
“走吧。”靳奶奶突然挺首了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别让人家司机等久了。”
走出堂屋时，她的脚步在门槛上顿了顿。
这道门槛她跨过无数次，抱着啼哭的婴儿，搀着重病的丈夫，迎接归家的游子，送别远行的亲人。
现在，轮到她跨出去了。
靳放细心地把门锁好，又检查了一遍窗户。
靳奶奶站在枣树下，仰头看着枝头新长出的嫩叶。
再过几个月，这些叶子间就会结满青枣，然后由绿转红，甜得能沁出蜜来。
往年这时候，她己经开始准备长竹竿和簸箕了。
“奶奶，上车吧。”靳放轻声催促。
三轮车的发动机突突响起，载着他们驶向村口。
靳奶奶固执地回头望着，首到那棵枣树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首到土房的轮廓消失在蜿蜒的村道尽头。
靳放从后视镜里看见奶奶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他伸手握住老人骨节突出的手：“奶奶，您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您常跟我说‘树挪死，人挪活’？”
靳奶奶怔了怔，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你个皮猴子，倒会拿我的话堵我。”
“我是认真的。”靳放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您养大爸爸，又带大我，现在该轮到我们照顾您了。您就当是、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丽姝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倒出一杯热茶：“奶奶，喝点水。我按您教的方法泡的枣茶，您尝尝味道对不对。”
靳奶奶接过杯子，热气氤氲中，她看见两张年轻的脸庞上写满关切。
茶水温热地滑过喉咙，带着熟悉的甜香。
她的手不再颤抖了，轻轻拍了拍孙媳妇的手背：“好孩子，以后小放欺负你你就跟奶奶说，我帮你打死这个皮猴子。”
车子驶过村口的老槐树，靳奶奶闭上眼睛。
她想起老靳临终前的话：“等靳放长大了，你就跟他去城里享福。”
那时她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她怎么可能离开这片浸透了她汗水和泪水的土地呢？
但此刻，握着孙子温暖的手，听着孙媳妇轻声细语的安慰，感受着茶杯传递的温度，她忽然明白了。
家从来不是西面墙围起来的空间，而是心与心相连的地方。
只要和爱的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靳放啊，”靳奶奶睁开眼睛，声音平静了许多，“到了城里，你得教我认认那些新式的灶具。”
靳放的脸上绽放出笑容，连连点头：“一定！我和丽姝轮流教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