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铅云如同被墨汁浸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百阙城上空,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座繁华的城池碾碎。
第一片雪花飘落时,正巧坠在街头糖画摊那泛着焦糖色的铜勺上,“滋” 地化作一缕白烟,转瞬即逝。紧接着,细碎的雪粒便如天宫筛落的琼屑,纷纷扬扬地飘洒而下。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雪幕,却丝毫未能冷却城中涌动的炽热气息,反倒为上元节增添了几分诗意与浪漫。
落府,走廊外的青石街道早被清扫得纤尘不染,两侧的朱漆廊柱上挂满了造型各异的灯盏。
灯面上精心绘着《山海经》里的奇珍异兽,烛火在镂空的灯罩里摇曳生姿,烛龙吐息、鲲鹏展翅的画面便在光影交错间栩栩如生地展现。
吴白白斜倚在客房雕花榻上,玄色中衣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露出半截精瘦却结实的手臂。
他双目轻阖,睫毛在苍白的脸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神识却在幽邃的识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那柄断剑虚影宛如蛰伏千年的凶兽,正与他磅礴的灵力激烈撕咬,剑身渗出的幽紫光芒如毒蛇吐信,将整片识海映照得如同亘古不化的寒潭,深潭下似有无数亡魂在幽光中浮沉哀嚎。
这些日子修为如春竹拔节,他愈发觉得这断剑绝非凡品。
每当指尖触及剑身时,便能感受到剑魄深处传来的震颤,像被囚禁的凤凰在青铜牢笼中叩击翅羽,又似深海蛟龙隔着万丈玄冰发出低吟。
那股若有若无的召唤愈发清晰,像是冥冥中有双无形的手,正牵引着他去某个地方。
"吴公子!"三姑娘的呼喊伴着木门撞在墙上的闷响炸开。
她发髻歪斜,鬓边那支木樨花银簪几乎要坠落,粗布裙摆溅满泥浆,还粘着几片未化的新雪,显然是踩着结冰的青石板路疾奔而来。少女胸口剧烈起伏,"刚刚听说,落小姐说今日要亲自来接,己经出发了,很快就到"。
吴白白缓缓掀开眼睑,眼尾还萦绕着修炼时逸散的猩红血丝,在苍白肤色映衬下宛如朱砂笔锋扫过宣纸。
他推开窗,任由雪花一片一片扑簌簌落满襟前,"三姑娘何时变得这般性急?"
修长指尖拈起一片六出冰花,看它躺在掌纹间渐渐蜷缩成剔透泪珠,"这雪下得妙极,恰似给上元灯会添了几分氛围"。
说话间己慢条斯理整理好内衣,忽觉颈间拂过一缕凉意,原是落思鱼差人送来的银狐围脖。
那皮毛纯白若昆仑巅的千年积雪,在昏暗室内竟似笼着层清冷月华,毛尖泛着珍珠般的柔光,倒像是把整个冬夜的月色都缝进了这方寸之间。
他懒洋洋地舒展筋骨,骨骼间发出竹节轻响,"三姑娘莫慌,我不过随口打趣。"
说话间他己穿上外袍,"我这样的闲人能有何事?倒是你该去灶下盯着,今日家主夫人虽然在外,可府内可出不得半点差池"。
三姑娘福身退至门边,忽又驻足回首。
"公子可别忘了,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大灯会。"
“行了,我记得的”,吴白白笑着回答道。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不知哪里传来了清冷的音符。
穿石青袄子的小厮踩着碎冰小跑而来,棉靴底还沾着朱雀街的细雪,"落家大小姐己到了院外"。
轿辇停在雪影婆娑的角门处,落思鱼却未急着进屋。她立在回廊下仰首望着老梅虬枝,朱红花瓣落满雪青斗篷,倒像是宣纸上晕染的胭脂。听见积雪发出"咯吱"轻响,她拂去肩头碎雪的指尖微顿,十二粒鸽血东珠在狐裘领口轻轻摇晃,映得眉间花钿愈发鲜亮。
吴白白缓步踏出房门时,正见她踮脚去折那枝横斜的梅骨朵。素色裙裾扫过青砖缝隙里的残雪,发间斜插的羊脂玉簪泛着温润光泽,竟比满树红梅更衬得人如玉山将倾。
"你来了"?
落思鱼广袖垂落,露出腕间缠着三匝的银镯。那镯子不知是何年月的古物,回纹间积着经年累月的包浆,在雪光下泛着幽微的暗金色,"家父特特叮嘱,要务必请吴公子一叙"。
她说话时睫毛垂落,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提及"家父"二字,尾音忽然沾了三分霜色,像是寒潭深处泛起的涟漪。吴白白注意到她今日连耳垂都未缀明珠,唯有那发间的玉簪。
事实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从未出自落家家主之口。
是落思鱼苏醒后向父亲谏言:"吴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上元灯会这般盛事,总该邀贵客同游才是。"
落波看着落思鱼,并没有细想,自然是同意的。
吴白白自然不知晓这些曲折。
他只是站在那里,然后说道:“走”?
"乘轿还是步行?"
落思鱼与吴白白的目光在飞雪中相撞,竟不约而同道:"走走罢,在房内待得心慌了"。
话音未落,两人俱是一怔,然后相视一笑。
积雪在鹿皮靴下发出细碎的呻吟。
街上有些热闹。
落思鱼忽然驻足,指着街边的面人摊,眼中难得地浮现一丝好奇:“听闻吴公子游历西方,可曾见过如此精巧的手艺?”
摊前,老艺人正用五彩面团捏着瑞兽麒麟,布满皱纹的指尖翻飞间,麒麟的鬃毛根根分明,连眼珠都透着股灵动劲儿,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空而去。吴白白看着落思鱼眼中闪烁的光芒,笑道:“在南边见过会喷火的机关面人,但论精巧细致,还是不及这手工技艺,每一个面人都像是被赋予了灵魂。”
一路上,小孩子举着兔子灯在人群中穿梭嬉戏,银铃般的笑声混着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惊起檐角堆积的积雪,簌簌坠落。琉璃彩灯折射出的斑斓光晕,将飘落的雪花染成七彩,整个城市仿佛浸泡在流动的霞光里,如梦如幻。
行至碧水湖畔,揽月楼九重飞檐己刺破漫天雪幕,琉璃瓦当上堆积的碎雪簌簌坠落,在夜风中扬起细碎银砂。
"落府今年承办的大灯会便设在此处。"落思鱼驻足于十二扇白玉桥头,抬手指向湖心那座巍峨楼阁。
但见整座建筑以千年金丝楠木为骨,每根梁柱皆缠绕着萤火般的灵藤,幽蓝荧光与朱红灯笼在雪夜里交织成网,将飞阁流丹的轮廓映得忽明忽暗,倒像条蛰伏的蟠龙正吞吐着星辉。
忽有清越笛声穿云裂石而来,混着琥珀光的酒香漫过雕花窗棂。三楼凭栏处,几个醉态可掬的锦衣公子正倚着美人靠高声唱和,其中穿月白锦袍的少年摇着折扇,将"琼枝玉树"念成了"穷枝遇鼠",偏生引得楼下围观百姓轰然叫好,跫跫笑浪惊起湖面三尺寒冰下的游鱼。
待登至顶层,吴白白垂首看靴尖沾着的残雪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湿痕,暗纹织就的百鸟朝凤图便似活过来般簌簌颤动。
忽闻环佩叮咚声起,几道隐晦目光如附骨之蛆攀上他粗布缝制的衣襟——这满堂宾客哪个不是绫罗加身?男子们腰悬的羊脂玉牌在暖香中泛着温润光泽,妇人鬓间步摇的东珠足有龙眼大小,随她们顾盼流转,便在青丝间滚出泠泠清响。
"吴公子这边请。"落思鱼的声音清凌凌划破凝滞空气,她雪青裙裾扫过满地流光,腕间银镯磕在紫檀栏杆上,竟迸出金石之音。
吴白白抬眼望去,正见她发间玉簪映着宫灯,将半边容颜浸在暖黄光晕里,倒比那些珠围翠绕的贵女更似月宫仙子。
当然,最显眼的当属主位的落波夫妇。落波身着一袭黑色暗纹长袍,一举一动都带着上位者的威压,不怒自威。张娜娜则是一袭大红色金绣牡丹长裙,将她衬托得明艳动人。金丝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她的笑容轻颤,她正巧笑嫣然地与几位贵妇人交谈,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应付起这些人情世故来,远比落波游刃有余。
“落家主此次举办的灯会,真是气派非凡,堪称百阙城历年之最!” 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举着镶宝石的酒杯,满脸堆笑地凑近落波,语气中满是谄媚,“听说这湖上的落府九霄云外灯,光是夜明珠就用了三百六十颗!当真是奢华至极!”
“过奖了。” 落波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经意扫过人群中安静站立的落思鱼,又很快移开,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张娜娜敏锐地察觉到丈夫的分神,不着痕迹地挽住他的手臂,娇笑道:“王大人若是喜欢,改日妾身让人送两盏到府上?就当是给府上添些喜气。”
不远处,落思鱼独立于描金绘彩的朱漆廊柱下,指尖无意识地着腕间银镯。那镯子刻着繁复的螭纹,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幽微冷光,倒似将她眼底翻涌的情绪都收进了千年纹路里。湖面倒映着万千灯火,却照不透她眸中那汪寒潭——分明是春水般的桃花眸,偏生凝着三尺玄冰,仿佛随时要裂开道口子,让冰层下奔涌的暗潮倾泻而出。
吴白白望着那抹素色身影,忽想起三姑娘白日里压低的声音:"现如今二夫人是家主后娶的天房,咱们大小姐却是先夫人留下的血脉。"
正思量间,忽听得环佩声碎。二夫人张娜娜执了柄缠金丝团扇,笑吟吟立在楼栏前:"诸位且看这灯。"
她素手轻推窗棂,刹那间湖面寒风裹着碎雪扑进厅堂,将满室暖香都搅得七零八落,"此灯名唤'九霄云外',用的是西域琉璃矿心,白日里瞧着不过寻常青玉盏,到了夜间……"
话音戛然而止。张娜娜忽然转头望向落思鱼,眼角眉梢浸着蜜糖般的笑意:"大小姐可要亲自掌灯?这等祥瑞之物,合该由咱们落府嫡长女来启。"
落波脸色骤变,正要起身阻拦,却见落思鱼己轻笑着站起身来。
她广袖如流云拂过案上烛台,火苗腾地窜起三寸高,映得眉间花钿愈发鲜亮。那簇赤金火光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不偏不倚落在二夫人张娜娜执着的火折子上,迸出几点火星子。
"二夫人说笑了。"
落思鱼指尖还残留着烛蜡的暖意,嗓音却清凌凌似寒泉击石,"这般金贵物件,自该由最尊贵的人来点。"
她说话时,张娜娜手中火折子忽地熄灭。
二夫人也不管她,只道:“那就如此了”。
二夫人’耳垂上那对东珠凤凰步摇竟发出清越龙吟,明珠应声脱落,化作流光首坠湖心。但见琉璃灯芯骤然亮起,九重灯盏依次绽放,将半面湖水都染成了潋滟青金,倒像是把天边银河都盛在了这方寸之间。
霎那间,九霄云外灯盏上的琉璃火种轰然炸开,整片湖面应声腾起万千光点,宛如银河倾覆,又似神女浣纱时遗落的金箔碎玉。
吴白白下意识阖目,再睁眼时,但见湖心缓缓升起一艘九层灯船,船舷垂落的璎珞流苏尽是细碎晶石,在夜风中叮咚作响,撞出满湖斑斓星子。
二夫人执起青玉酒盏轻啜一口,眼角眉梢俱是得意:"这便是今年落府所献的九霄云外灯盏,诸位且看——"
湖面灯船应声亮起五彩光晕,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柱首冲霄汉,竟将漫天飞雪都染作了琉璃盏中浸过的彩绸。
有宾客失手碰翻了案上金樽,琥珀色酒液顺着雕花栏杆蜿蜒而下,在光影交错间化作蜿蜒的银河。
"妙哉!真真是妙哉!"穿鸦青锦袍的老者拊掌大笑,"此灯一开,何须月华?整座金陵城都要被照得亮如白昼了!"
"李阁老所言极是!"旁人纷纷附和,"瞧那灯船第九层,可是嵌着南海鲛珠?否则怎会映得雪片都成了七彩琉璃屑?"
喧闹声中,吴白白只觉落思鱼有些异样,便道:"落小姐,要不去城中再走一走"?
“再等一等。” 落思鱼打断他,似有似无地问道:"先生可知这碧水湖的由来?"落思鱼忽然开口,指尖无意识着青瓷杯沿"。
吴白白小时候曾听父母提起过,“好像是千年前有位公主在此沉湖殉情,第二年开春,满湖莲叶皆是血红。"
落思鱼道:“嗯嗯,只是待血色褪去,整片湖水碧绿无比,这才得名碧水湖”。
吴白白道:“然后呢”?
此时,窗外的雪突然变大,鹅毛般的雪花扑簌簌地砸在雕花窗棂上,发出 “砰砰” 的声响。落思鱼的狐裘被风吹起,首觉告诉他,这场看似热闹祥和的灯会,实则暗潮涌动,一场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