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6日的黄昏,我出差在去往威海的高速路上,沥青被晒了一天的热气还没散尽,隔着车窗都能闻到一股焦灼的味道。我握着方向盘,眼皮像挂了铅块,后视镜里的晚霞红得晃眼,却怎么也驱不散骨髓里渗出来的困意。这条路我走了无数次,熟悉得像掌纹,但那天的困意格外汹涌,像是有人在我后脑勺垫了团湿棉花,意识正一点点沉进黑色的水底。
我记得最后一瞥是转速表的指针在晃,前方的路牌模糊成一团光晕。然后,就像电影被按了快进键,所有的感官突然断裂——再恢复知觉时,是“砰”的一声巨响,像有只巨锤砸在天灵盖上,安全气囊弹开的瞬间白烟灌满了驾驶舱,带着刺鼻的火药味和塑料焦糊味。
车还在转,不是打滑,是整个车身在空地旋转,金属扭曲的尖叫和玻璃碎裂的声音混在一起,我被安全带勒得喘不过气,只能看见窗外的景物变成模糊的色块,天旋地转。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哐当”一声,车身猛地撞上什么,终于停了下来。
只有引擎盖下传来的滋滋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我抖着手去解安全带,推开己经变形的车门,脚刚落地就软了一下,瘫坐在路边的碎石子上。眼前是惨烈的一幕:我的车头正对着一辆侧翻的半挂货车,车厢里的货物撒了一地,而我的车,引擎盖整个掀起,像被撕开的铁皮罐头,发动机被甩在十米开外的草丛里,还在冒着火星。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车身逆时针转了整整180度,原本朝东的车头现在冲着西边的落日。
我下意识地检查自己,浑身除了左手腕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其他地方居然毫发无损。我摸了摸手腕,己经开始肿起来,可能是骨裂,但在这样的撞击里,这简首是奇迹。
远处骤然响起的警笛声呼啸而来,,一个年轻的交警连朝变形的车门瞥了一眼。他脸色苍白跟对讲机里的人大喊,:"车身己变形,人估计没救了!快让后方设备跟上!"他语调里带着绝望颤抖的音节,显然是笃定内部己成死域。
我喉咙发干,想出声却挤成喑哑:“我…我在这儿…”声音微弱如絮。
他们转向我所在的方向,脸上的震惊瞬间凝固。同行的一位老交警快步走近,“这里坐!快先坐下!”他命令道,语气急促而严厉,“救护车到了没?赶快处理一下,快点!手脚有受伤的吗?”
初步检查果然,唯有左腕一点点骨裂,我被送往医院。在去往医院的路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忽然想起一个日期。爷爷是2021年7月6日走的,是因为一场交通事故。而我今天走的这条路,正是当年爷爷出事的那条省道,只不过我是反向行驶。算起来,今天刚好是爷爷去世三周年零一个月,时间上差了一个月,但老一辈人常说,“三七”之内都算周年的忌讳期,更何况,我每次路过这附近,都会下意识地对着空气说一句:“爷爷,我回来了。”或者“爷爷,我走了。”像是一种无声的报备。
第二天父亲陪我去停车场看车,残骸己经被拖到了事故处理中心,我爸看到我的车时,腿都软了。他围着车转了几圈,最后尝试坐进驾驶位——我爸比我矮十公分,也更瘦,但他卡在变形的门框前,怎么都挤不进去。
“你……你当时怎么出来的?”他声音都在抖,“这空间连只猫都难钻啊!”
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推开车门时,感觉驾驶位的空间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狭窄,像是有股力量把我“送”了出来。
我走到几乎要报废的车前,看到挡风玻璃碎了,但挂在后视镜上的那个葫芦还在。那是妈妈去庙里求的,说葫芦能辟邪,用红绳系着,挂了快两年了。现在红绳在靠近葫芦的地方断了,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断的,而葫芦本身完好无损,甚至连表面的釉彩都没磕掉一块。
我盯着那截断绳,忽然想起撞击瞬间,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眼前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穿着爷爷常穿的蓝布褂子,站在驾驶座旁边。是幻觉吗?可手腕的骨裂是真的,车的报废是真的,而我活下来了,也是真的。
老交警后来跟我爸私下说,对面半挂的司机伤得很重,而我的车损成那样,按常理推断,驾驶位的人应该被方向盘和仪表盘挤成……他没说下去,但眼神里的疑惑很明显。我知道,有些事没法用常理来解释。
现在我的左手腕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疤,每次看到它,就会想起那个黄昏的惊魂一刻。那条路我后来又走过几次,再路过爷爷出事的路段时,依然会轻轻说一句:“爷爷,我路过了。”
车挂的新葫芦还在后视镜上晃悠,但我总觉得,那年夏天断掉的那根红绳,是爷爷用他最后的力气,替我挡住了什么。有些守护,即使隔着生死,也从未离开过。就像那天他把我从变形的驾驶位“推”出来,就像那根突然断裂的葫芦绳,在巨响和烟尘里,悄无声息地,替我接下了本该属于我的劫数。
我很想念他,在每个路过那条路的时刻,在每个看到葫芦的瞬间,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隔着时空的、沉默的守护伴我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