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山的梅树开得极早,霜降未至便己满枝猩红,像是被人拿血一遍遍浸过。陆清玄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太上感应篇》上方,砚台里的松烟墨突然泛起细微波澜——子时三刻,西窗正对着的血月恰好攀上飞檐,将整片观宇染成凝固的血色琥珀。
木门“吱呀”裂开条细缝,不是夜风,是梅瓣。
猩红的花瓣逆着气流涌进藏经阁,在青砖上拼出蜿蜒的狐尾形状。陆清玄脊背绷紧,狼毫在宣纸上洇开团墨渍,抬头便见红绡立在月光里,发间玉簪的狐眼宝石泛着幽蓝冷光,绣着银狐的裙摆无风自动,却连一片梅瓣都未压弯。
“公子又抄错了。”她指尖掠过案几,陆清玄刚写的“祸福无门”西字突然焦黑卷曲,露出下面隐现的《青丘血咒》——“赤尾叩门,血月索魂,以骨为笔,以血为文”。焦痕如活物般蠕动,在纸上游走成九条分岔的尾尖,“昨夜教你的往生咒,可是忘了?”
声音甜腻如蜜,却带着刺骨的冷。陆清玄望着她腕间晃动的半枚金锁,与自己藏在衣襟里的那半枚断口相触时,竟发出极细的蜂鸣。七日前在厢房撞见她狐尾的场景仍在眼前,可此刻她眉尖朱砂痣艳得滴血,眼尾微挑的弧度像极了话本里的大家闺秀。
“为何总教我这些邪门咒文?”他攥紧狼毫,笔尖在掌心刺出红痕。红绡忽然贴近,梅香混着铁锈味涌入鼻端,她发间玉簪的狐眼宝石骤然转红,映得睫毛都泛着血色:“因为公子的血,能解开玄铁棺上最后一道锁啊——”尾音拖得极长,像狐狸甩动尾巴扫过人心。
藏经阁的烛火突然爆燃,跃成幽蓝两簇。陆清玄余光瞥见她足下青砖上的梅瓣,果然片叶未折——妖类踏足,草木皆避。想起三日前在观中梅林试验,他特意在小径撒了蒲公英,第二日却见所有绒球都朝着红绡来的方向倒伏,宛如朝拜。
“在看什么?”红绡忽然歪头,指尖捏住他手腕按在自己胸口,“是在确认我有没有心跳?”温热的触感传来,却没有人类应有的律动。陆清玄触电般缩回手,却被她抓住指尖,轻轻含住——铁锈味在舌尖炸开,像陈年的血混着梅蕊的苦。
“二十年前,你父亲用锁魂金链穿了我的尾椎骨。”她松开手,露出掌心里两半相扣的金锁,断口处的“囚”字在血月下泛着青光,“那时你尚在襁褓,被扔进火海前颈间就戴着这半枚。后来啊……”她忽然笑了,眼尾红得滴血,“我从火场里捡回你半片衣襟,上面绣着的,正是灵虚观的镇妖纹呢。”
窗外传来夜枭的嘶鸣,像极了孩童压抑的哭声。陆清玄摸到袖中铜镜,咒文在皮肤下发烫。红绡却忽然转身,望向血月的方向,九条狐尾凭空浮现,尾尖滴落的黑紫色黏液在砖面画出九尾图腾:“明日卯时,城南城隍庙后巷,会有位穿红肚兜的小公子等你——他衣裳上的金线,是用你陆家三十八口的魂丝织的哦。”
话音未落,她忽然踉跄跪倒,狐尾化作红雾消散。陆清玄惊见她后颈处露出半截铁链,铁锈混着血痂,正是金锁断口的形状。“疼吗?”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红绡却突然抬头,眼中倒映着血月的红光:“比不过公子被道长下的灭魂散疼呢——”
灭魂散?陆清玄后颈一凉,想起今早清虚道长递来的“安神茶”,碗底沉着极细的金色粉末。红绡趁机贴近,唇瓣擦过他耳垂:“灵虚观的道士们,早就在你房里搜出了《青丘异录》残页。他们啊……”她舌尖轻舔他腕骨的烫伤疤痕,“打算用你的血,重新封了幽冥渊呢。”
藏经阁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灯笼光透过窗纸,映出数个持剑道士的剪影。红绡轻笑一声,指尖在陆清玄掌心画了道狐形印记:“明日见过那穿红肚兜的小公子,便去城西乱葬岗吧——那里埋着二十年前的半截剑鞘,与你行囊里的断剑,可是一对呢。”
话音未落,她化作万千梅瓣消散,唯有玉簪上的狐眼宝石落在案头,映出血月西沉的倒影。陆清玄抓起宝石,忽然听见石墙后传来低低的啜泣——是孩童的声音,混着锁链拖拽的声响。他掀开案几后的暗格,竟发现半幅残破的帛画:画中道士手捧金锁,剑下伏着只被斩去一尾的红狐,而火堆里襁褓中的婴儿,颈间正是那半枚带齿痕的金锁。
“砰!”
藏经阁木门被轰然撞开,清虚道长拄着桃木剑立在月光里,右眼布帕渗着血,左手握着的,正是陆清玄藏在枕下的另一半金锁。
“跟贫道来。”道长声音沙哑,布帕下露出的眼角爬满青黑色咒纹,“昨夜城南又丢了三个孩子,巷口的槐树上,有人用血画了九尾图腾——”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陆清玄掌心未褪的狐形印记,“与二十年前陆家灭门案的凶兆,一模一样。”
夜风卷着梅瓣倒灌而入,陆清玄忽然想起红绡说的“灭魂散”。他摸向袖中铜镜,却发现背面的镇妖咒不知何时多了行血字:“子时三刻,观后梅林,童尸会告诉你,锁魂金链的第三道刻痕在哪里。”
城隍庙的晨钟突然敲响,惊起寒鸦无数。陆清玄望着道长袍角沾着的暗红苔藓——与观门青石板上的,正是同一种。而他掌心的狐形印记,此刻正朝着幽冥渊的方向,微微发烫。
梅林中,某棵老梅的树洞突然传来异响。
裹着红肚兜的孩童尸体缓缓探出半个身子,颈间缠着的猩红丝线,正是红绡那日在厢房梁上倒挂的童尸所系。他空洞的眼窝对着藏经阁方向,嘴角咧出不自然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血月渐渐隐入雾霭,却在云隙间漏下最后一缕光,照亮城隍庙后巷的断墙——那里新画了幅巨大的九尾图腾,狐首的位置,正是陆清玄的人形轮廓。而图腾下方,用孩童的血写着半行字:“集齐九枚锁魂金链,血月便会吞噬太阳。”
玄微山深处,幽冥渊传来九声闷响。
九具玄铁棺的棺盖同时裂开寸许,溢出的狐火映着石壁上的壁画:二十年前的屠狐夜,清虚道长的桃木剑刺入狐族公主心口,而他怀中抱着的婴儿,颈间金锁正在滴血——那血珠落入渊底,竟与红绡刚刚吐在陆清玄掌心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