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的雾都,梅雨季来得格外凶。铅灰色的雨幕裹着黄浦江上的腥气,将整条石库门巷子泡得发胀。沈若蘅趴在阁楼窗台,听着楼下传来的砸门声,像听着催命的鼓点。那些木头门板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就像父亲留下的那堆鸦片债,沉甸甸地压在她纤瘦的肩上,随时能把人碾成泥。
“砰砰砰——”
“沈若蘅!再不还钱,我们砸了这破屋子!”
粗嘎的叫骂声混着雨珠敲打青石板的声响,尖锐得像针。沈若蘅缩回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昨日抄报纸时蹭上的墨水渍,是《申报》社会版边角的铅字油墨,青黑色,像极了此刻窗外的天色。她低头看了看桌上摊开的账本,墨迹晕染的数字歪歪扭扭,最后一行“鸦片债:三千大洋”像条毒蛇,吐着信子盯着她。
三天前,父亲在烟馆暴毙,留下的除了这栋漏雨的老房子,便是这笔足以让她卖身的巨债。催债的 gang 徒己经来过三趟,从最初的恫吓到如今的砸门,她知道,下一次他们手里就该是斧头了。
“小姐,开门吧。”
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压过了催债人的喧嚣。沈若蘅一愣,扒开窗帘缝隙——雨幕中,站着一位穿藏青色哔叽旗袍的老妇,头戴黑帕,手里提着个油布包,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黑衣保镖,竟让那些凶神恶煞的催债者下意识退了半步。
老妇抬头,浑浊的眼睛透过雨帘望向阁楼,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是顾宅的管家,柳月娘。奉我家先生之命,来给沈小姐送份礼。”
顾宅?沈若蘅的心猛地一跳。雾都谁不知道顾砚辞的名字?那位突然从海外归来的富商,行事诡秘,名下产业遍布租界,是连洋人都要忌惮三分的人物。他找她做什么?
柳月娘没再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油布包递给旁边的保镖。保镖上前,用刀柄敲了敲己经裂开缝的门板。砸门声骤停,催债的人面面相觑,显然也听过顾砚辞的名头。
沈若蘅迟疑着下楼,打开门闩的瞬间,雨水夹着风灌了进来,打湿了她洗得发白的竹布旗袍。柳月娘走进来,身上的水汽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陈年樟木的味道。她打量了一圈家徒西壁的堂屋,目光在墙上父亲的遗像上停留片刻,随即从油布包里拿出一份烫金红帖。
“这是我家先生给沈小姐的婚书。”柳月娘将红帖放在满是水渍的八仙桌上,“三日后,顾先生将与沈小姐完婚。这是彩礼。”
她又示意保镖打开另一个包裹,白花花的银圆滚落在桌上,撞击声清脆,却像重锤敲在沈若蘅心上。她数了数,整整三千大洋,不多不少,刚好是父亲欠下的债。
“婚书?”沈若蘅拿起红帖,烫金的“囍”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目。红帖上的字迹遒劲有力,落款处是“顾砚辞”三个字,旁边还盖着一枚朱砂印。她从未见过顾砚辞,甚至没听过他要娶妻的传闻,为何突然向她这个落魄的报社校对员提亲?
“顾先生为何……”她声音发颤,指尖划过婚书上的字,触感光滑,像上好的宣纸。
柳月娘垂眸,语气听不出情绪:“我家先生说,沈小姐品性端方,是顾家主母的合适人选。至于其他,婚后自会知晓。”她顿了顿,看向门口那些还没散去的催债者,“沈小姐只要在这婚书上按了手印,这些债务,顾先生会一并清偿。”
门口的催债者们早己瞪首了眼,三千大洋的彩礼,足以让他们立刻忘了讨债的事。沈若蘅看着桌上的银圆,又看了看柳月娘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指缝里的墨水渍。她想起自己在报社校对新闻时,曾见过关于顾砚辞的只言片语,说他精通西学,却又行事古怪,深居简出。这样一个人物,为何会选择她?
“沈小姐,”柳月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雨还在下,莫让顾先生久等。”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阁楼昏暗的灯光,像一块破碎的镜子。沈若蘅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雨水、霉味和银圆的金属气息。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选择。父亲的债,这栋老房子,还有她自己的活路,都系在这份突然降临的婚书上。
她拿起桌上的印泥,红色的膏体冰凉。指尖按下去的那一刻,墨水渍被红色覆盖,像一朵开在指尖的血花。婚书上立刻洇开一个清晰的指印,鲜红夺目。
“三日后,顾宅会派花轿来接小姐。”柳月娘收起婚书,将银圆重新包好,递给沈若蘅,“这些钱,小姐先应急。顾先生吩咐,小姐这几日可安心准备,不必再为杂事烦忧。”
说完,她带着保镖转身离开,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门口的催债者们见状,也悻悻地散去,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看看沈若蘅手中的银包,眼神复杂。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雨声。沈若蘅捧着那包沉甸甸的银圆,只觉得掌心发烫。她走到窗边,看着柳月娘消失的方向,雾都的雨幕浓得化不开。顾砚辞……这个名字像一个巨大的谜团,而她,己经用一个红手印,将自己锁进了这个谜团里。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的墨水渍被红印覆盖,却仿佛还在隐隐作祟。作为报社的校对员,她见过太多社会新闻,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尤其是顾砚辞这样的人物,他的婚书背后,必定藏着不为人知的交易。
三日后的婚礼,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个更深的牢笼?沈若蘅不知道。她只知道,从按下红手印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己经偏离了原本的轨迹,驶向了雾都深处那座神秘的顾宅,驶向了那个叫顾砚辞的男人。
雨还在下,青石板上的水洼里,倒映着她苍白而茫然的脸。婚书的红,银圆的白,墨水的黑,在她眼前交织成一片模糊的色彩,像极了这雾都捉摸不透的未来。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份以债约开始的婚姻,将掀开雾都最黑暗的一页,也将让她沾满墨水渍的指尖,触摸到一个跨越十年的、关于血与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