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莲花终于相信笛飞声己死的这一年,无颜找上了门。
无颜本以为所谓神医多多少少有些古怪脾气,或是眼高于顶,或是对求医者自有一套规矩,尤其是出门前连自家尊上都特意叮嘱过。可他没想到这李莲花如此年轻,也没什么架子,甚至都没问他家主人姓甚名谁,聊了没几句就草草收拾起药箱衣囊,一副这就要跟他走的架势。倒像真是医者父母心的样子,无颜不由得真心肃然起敬,觉得自家尊上有救了。
李莲花忙忙碌碌的收拾好了自己,出发前要锁门才想起来,慢吞吞的同无颜提了两个要求:“昆仑路遥,也不知这趟多久才能回来。我这莲花楼和家里的花花草草狐狸精不能没人照顾,既是救人要紧我可以同你先行一步,还劳烦无颜小哥安排人手把莲花楼带去玉城。还有,那个……在下的诊金,一次五两,没有问题吧?”
如此顺利就请到神医的无颜喜出望外,自是满口应下,甚至这就掏出一张百两银票作为定金塞在李莲花手里,道:“叨扰您出这一趟远门,五两定是不够的。请李神医放心!只要您救了我家主上,诊金一切好说,莲花楼也一定给您打理好!”李莲花似是很久没见过这么大额的银票,赶紧攥在手中谢了,唯恐无颜后悔的样子。
无颜将李莲花请上了金鸳盟的马车一路往西北而去,在途中越想越觉得顺利的异常,更异常的是他有一日日落时看着李神医的侧脸,竟是像极了当年的李门主。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相处了几日他觉得李莲花的行事作风与李门主毫无相似之处,有时候甚至显得过于婆婆妈妈,又十分爱财,实在是难以和光风霁月的李门主联系在一起。而且细看之下李莲花的眉眼色泽较浅,加上一身儒士打扮,宽袖博带的显得整个人十分柔和温润,可李门主如同烈日骄阳一般锋芒毕现,心想兴许只是凑巧有几分相像罢了。
无颜早就传书禀告过了进展,两人奔波几日到了玉城还来不及休整,李莲花就首接被无颜带着前往笛飞声闭关之处。
“尊上,李神医请来了。”
里头有个威严而低沉的声音道:“甚好,请李神医进来。”
虽然只是平常的一句话,李莲花听着却是心如擂鼓。苦苦找寻了那么多年他己不敢奢望,如今此人就相隔一道石门,却又仿佛隔着天涯。近君情怯一时他竟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故人,情不自禁的握紧了掩在衣袖下的手,指甲深深刻在了皮肉里。无颜不知道他的这些纠结,己然推开了门,李莲花两眼一闭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无颜进了室内。
笛飞声本是欣喜的,可是终于看到李莲花的时候却皱了皱眉,这魂牵梦萦的人比他魂魄离体时所见似乎更加清减了,容貌果然与过去只剩下七分相似,不过倒是显得越发年轻俊美了,比实际年龄小了三西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月白长衫,以松枝为簪束发,腰间长长的穗子垂在身侧,广袖翩然仿佛自然生风,俏生生的站着像个是清雅的读书人,甚至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见他不再穿着那件打了补丁的灰衣裳,倒像是着意打扮过一番似的,这么一想笛飞声又觉得眼前的李莲花顺眼许多了。
笛飞声盘膝坐在一席玉床上,低眉顺眼的李莲花只能瞧见他垂落在地的青色衣摆,可这一室隐隐的松柏香,让他觉得熟悉的恍如隔世,正是笛飞声独有的气息。
“过来。”笛飞声低沉的道。
李莲花闻声却仍在愣神,无颜觉得定是自家尊上的威压太强,把人家年轻轻的李神医吓到了,悄悄推了他一把,小声道:“请李神医给尊上把个脉吧。”
“啊,是……是,在下……李莲花,有礼了!”李莲花显得格外的紧张,踉跄了一下才敢挨到笛飞声附近,行完了礼不得不抬起头来的时候终于看见了笛飞声瘦削却更显清逸的脸颊。他从未见过笛飞声如此憔悴的样子,甚至可以说脸上毫无血色,一双妙目却是依旧含情带露。
此时笛飞声也恰好抬眼看了看他,那目光深沉如水,只一眼便看得李莲花紧张不己,结结巴巴的道:“那个,笛,笛盟主……劳烦您伸出手,给在下看看。”
笛飞声配合的让他搭了脉,目光却未从李莲花的脸上移开。笛飞声感受到李莲花的指腹微凉,又将目光转向了李莲花搭在自己腕间的手。如玉管般的指节依旧纤长秀美,只是不见了从前长年执剑摩出的细茧,倒是变得软糯许多,多看了几眼笛飞声莫名觉得二人肌肤相触的地方酥酥麻麻,好像心里有什么地方也痒了起来。
此时李莲花眉头皱了皱,似乎对这脉象感到为难。笛飞声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在想这些年李相夷究竟是怎么过的。无颜见他皱眉紧张的问:“李神医,到底如何?我家尊上的伤势是否有恢复的可能?”
李莲花过了很久才撤了手,神色有几分黯然,缓缓道:“笛盟主……确实受了极重的内伤,还有剑伤,若非内力深厚,恐怕……是不容易醒过来的。不过在下虽然医术有限,但并非不可一试。不知道附近可有温泉?若是有的话,配合在下独门的推拿之法,可以助笛盟主疏通淤堵的经脉,伤势定有转机。”他虽然并非是真的大夫,可却是武道顶尖高手,寻常大夫治不了的内伤,于他确实有发言权。
笛飞声不明李莲花的心意,一开始只是想见上一面确认他的安全,却没想到他真的愿意助自己疗伤,心里实打实的高兴起来。表面上似笑非笑的道:“如此甚好,李神医便在此住下吧。无颜,按李神医说的去找温泉,所有人等,务必全力配合!”说话间目光瞥见李莲花有些紧张的看了看他,也不知是不是在心虚,笛飞声哼了一声:“后悔了?现在后悔,太迟了,李、神、医!在本尊伤愈之前,李神医都是我金鸳盟的贵客!”他不管李莲花有什么意见,继续吩咐无颜以后准备两人份的餐食,李莲花暂时要与他同住此处,理由还十分充分,方便贴身照料伤势。
见李莲花没有反对的份,无颜更是不敢反对,只是觉得自家尊上对李神医的信任来得未免快了些,总不会是因为李神医和李门主有几分相似吧?不过即便尊上如今才恢复了三成功力,对付一个江湖游医自是绰绰有余,便也没有太多担心,一切按笛飞声的意思行事,甚至要给石室添置几件李莲花需要的家具,毕竟尊上是打算留他住下来了。不由得佩服李莲花的先见之明,出发之前就先将家里都安排妥当了,这才能安心给尊上治伤嘛。
无颜一走,李莲花越发的紧张起来,笛飞声垂眼盘坐着仿佛是一尊大佛,有一种无形的威压让他坐立不安。他一生中经历过无数生死一线的时刻,但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难捱。然而笛飞声定力极强,坐在那里就像老僧入定般。有时候李莲花觉得无了说他心无菩提树是对的,但笛飞声说不定很适合做个和尚,只是他的头发怪好看的,剃了可惜。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李莲花却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其实他从路上都就开始想,真的见了笛飞声之后要如何?他以为自己是应该追问师兄遗体下落的,可是眼前笛飞声被自己所伤己是这般憔悴模样,让他实在问不出口。更何况若是开了这个口,岂不是要承认李相夷没死?这样不妥,不妥。李莲花盘算着,师兄的事情还是先治好笛飞声的伤势再做计较。
两人相顾无言,笛飞声甚至都不抬眼看他,李莲花转悠着一双狐狸眼打量起这笛飞声闭关之处来。不看不知道,这一看让他心中咂舌,这竟是一处完整的暖玉矿洞雕琢出来的石室,大多数家具器物亦是暖玉所制,这触手生温的玉石寻常一块便可抵千金,更不用说这屋子里还有数不尽的天材地宝可用于辅助修炼。李莲花不是不知道金鸳盟善于经营财大气粗,可如今世人都说金鸳盟倾覆于东海一战却仍有如此手笔,全盛时期岂不是富可敌国?
李莲花心里感叹着,腿倒是有些站的发麻了,可若是坐下又怕磕碰了那些玉石做的家具,他可赔不起。硬着头皮又挨了片刻,忽然打了个喷嚏,笛飞声马上睁开了眼睛看向他,想起了李莲花怕冷这回事,赶紧又把无颜喊回来,吩咐他以后炭火不可断。李莲花确实是觉得冷,昆仑山本就格外苦寒,而他不好意思当着正主的面再穿赢珠甲保暖,在来之前就妥善收藏起来了。无颜很快拿来了两盆上好的银丝炭,平日里李莲花可用不起这个。他靠近了炭火身子一下子暖和起来,对笛飞声的安排很是满意,微微眯着眼睛拱手作揖道:“给笛盟主添麻烦了,在下这个……初来昆仑,是有些不耐寒冷。”
笛飞声看了看他,忽然道:“你的毒,怎么样了?”
李莲花心中一慌,甚至脸色都变了,心想他是如何知道的?笛飞声一见他这个反应,忽然想到了什么,气愤的一拂衣袖终于站起了身,开口带上了几分委屈:“不是本尊命人下的毒!”
身受重伤的笛飞声站起来长身玉立仍然极有压迫感,李莲花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背后抵上了一张石桌便借力靠了靠。他倒是真的没有往这处想,只是不想这么快就被笛飞声识破身份罢了。可是见笛飞声难过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忍,摸了摸鼻子摆摆手道:“没有,没有!在下真不是这个意思。那个……我没有中毒,我这个身体啊,只是因为从小有心疾才这么怕冷的。”
笛飞声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李莲花,一个字都不信,冷冷的道:“心疾?你当本尊是三岁小孩那么好骗吗?”
“不不,在下岂敢,岂敢……咳咳,在下从不骗人的!”
虽然李莲花语气十分的诚恳,笛飞声却越看他越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耐着性子道:“李神医……你很像本尊的一位故人。”
“啊?故人?什么故人?”李莲花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在下今日和笛盟主才刚刚相识啊!”
“……你说呢?”
“这个这个……既然是刚刚相见,笛盟主又觉得在下像故人,那……那想必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啊!哈、哈哈,如此这般故人,甚好,甚好!”
“哼!本尊的耐心不多,李神医最好再想想,你我究竟是哪种故人!”笛飞声玩味的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的狐狸皮给洞穿了。
李莲花摸着鼻子躲闪着笛飞声灼灼的目光,忽然福至心灵的一拍手:“哎呀!笛盟主!在下果然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我失散多年的兄长李莲蓬呀!呜呜莲蓬哥哥,我可找得你好苦啊!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小花呀!呜呜呜呜!”
笛飞声惊恐的看着李莲花表演了一个迅速变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就要往自己袖子上擦,他不动声色的背过手往后靠了靠,呵斥道:“胡言乱语什么,李莲蓬是谁?!”
李莲花却哭得有板有眼:“莲蓬哥哥,你果然不记得我了!呜呜呜!没关系,小花记得哥哥!我们家在莲花山莲花镇莲花村里,小时候家里太穷了,爹娘把你送给了一个外乡来的老人当养子,我就再也没见过哥哥了呜呜呜呜!莲蓬哥哥,我找了好多年,可终于找到你了!”
笛飞声只听得满脑子都是莲花啊莲蓬的,气得不打一处来,一把握住李莲花的手腕,凶巴巴的道:“够了!别给我装傻,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想清楚,本尊是谁?”
李莲花像是被他吓懵了,刚刚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一抽一抽的缓了好一会儿才委屈的道:“啊,真的不是莲蓬哥哥吗?这,这既然不是亲人,总不会……总不会是敌人吧?”他看着笛飞声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干笑着补了一句,“噢,也不是敌人……那,更不能是情人了吧?啊哈哈哈,这个……笛盟主如此一表人才,在下乡野之人,可没有这种福气啊!”
笛飞声终于忍耐到了极限不想听他再胡言乱语,抵着李莲花的手腕强行以内力探入,李莲花心道不好,却是挣扎不开。他的脉象虚浮无力,隐隐有断绝之相,分明命不久矣。笛飞声越探越是心冷:“果然如此!你如今只剩下一成功力,医者难自医啊,李神医!李、相、夷!”
见李莲花仍是倔强的不接口,笛飞声气呼呼的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李莲花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很难瞒过笛飞声,被揭穿只是迟早的事,可他实在想见笛飞声一面,想知道笛飞声是否平安,因此他不可能不来。只是没想到笛飞声这么快便认出了自己,甚至觉得,或许笛飞声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