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至和李相夷一同坠入东海，笛飞声都不愿意相信李相夷真的想杀他。淹没在隆冬腊月的海水里西肢百骸充满了钻心刻骨的寒意，贯穿左胸口的血洞仿佛都被这海水冰封住了。随着他渐渐向下沉落却反倒涌起了一丝温暖，笛飞声闭着眼睛想，原来人死后是不难受的。
待他再有意识的时候莫名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萝卜地里，笛飞声恍恍惚惚的看见有个灰色衣衫的人影提着水桶过来，俯身蹲下很有耐心的给那些萝卜浇起水来，甚至还跟萝卜聊起了天，说什么“萝卜兄啊，你们可要长快一点，要不然我又要饿肚子啦！”笛飞声觉得这语气很熟，凑近细看那灰衣人的容貌，赫然发现他与李相夷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皮肤略微蜡黄，隐有枯瘦之相，远远不及李相夷的天人之姿。虽然李相夷从来都鲜衣怒马，也决计不会像个乡野村夫一般种地，但笛飞声毫无道理的觉得，这就是李相夷。更让他觉得惊讶的是，李相夷对他的出现毫无警惕，甚至站起来首接穿过了他的身体。笛飞声低头看了看自己透明的躯体，随身的刀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果真己经是个鬼了。可为何自己变了鬼，李相夷却变成了这副模样？自己到底死了多少年，难道李相夷己经转世了不成？
在李相夷忙着浇菜喂狗的当口，笛飞声的鬼魂干脆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努力回忆着生前发生了什么。当年东海之战前夕，笛飞声夺走单孤刀的遗体是为了查一查扬沙谷之事的始末，纵然还没有完全查清楚，他有种感觉，李相夷身边的人一定出了问题，而且李相夷显然己经气疯了对金鸳盟下了死战命令。笛飞声便想借着一封战书将李相夷单独约到东海来，好把扬沙谷的蹊跷细细说与他听，甚至备了好酒等他，却不曾想李相夷接了战书一来就是不死不休的搏命架势。
笛飞声多年来所求便是与他全力一战，还从未见过李相夷身上燃起过这般浓重的战意，一时心痒难骚，眼神也变得炽热狂艳，很是乐意抽刀奉陪，想着大不了打完了再谈。从前两人虽然也真枪真刀的打过好几回，除了一开始总是笛飞声落败，后来大多数时候只是平局，若是再打下去便是硬拼内力终是难免有所死伤，两个人就都很默契的停了手，或许同去喝一顿酒，或是原地躺着休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说话。再后来，则是心照不宣的再去打一场不一样的架。李相夷的风姿，无论是握着哪一种剑都令人心驰神往。唯有东海这次是例外，两人全力击出分寸不让，笛飞声只觉得平生打架最为快意的便是这一场，哪怕最后的代价是他的性命，却是思之不悔。
此时笛飞声看着忙忙碌碌的李相夷恍如隔世，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没有死，真好。虽然周身灰尘扑扑的样子，可是在笛飞声眼里鲜活的很，反正李相夷看不见他，他忍不住靠近了些跟着他进了那座可以移动的小楼里。
李相夷虽然衣着简陋，可这小楼雕梁画栋的华美无比，让笛飞声十分眼熟，依稀是自己的战船模样。此时李相夷己经开始生火做饭，笛飞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人素来执剑的手抄起锅铲上下翻飞着，仿佛是在演练什么绝世剑招。可惜鬼魂闻不出什么气味，也吃不到食物，笛飞声很是遗憾不知道李相夷做的饭会是什么味道，明明看起来只是一盘泛黄发黑的青菜就着白米饭，可是看李相夷吃起来的样子显然对这顿饭十分的满意。笛飞声很是诧异，从前李相夷的嘴可是出了名的挑剔，反倒是他自己，觉得食物好坏都一样，每次打完架被他拉去吃饭都怕极了李相夷要他点评一番菜式的味道，便推说自己没有味觉。现在他倒是怀疑，没有味觉的或许是李相夷。
笛飞声推断自己做鬼怕是没多久，鬼力丝毫没有不说，甚至神识都不太稳定，常常清醒不了多久便突然间又陷入沉眠无知无觉，但每次醒过来却总还在李相夷身边，他试了几次，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脱离李相夷周围一丈的范围，就像是有一道透明的屏障将他和李相夷圈在了一处。虽然百思不得其解，笛飞声很快安然下来，他与世间的牵绊本就可以说是极少的。少时从尸山血海中来，从没有亲族可以庇荫他，他也不懂得依靠和信任为何物，一身武功绝学皆靠自悟。身死之后发现，连金鸳盟的存亡也并非放不下。余下寥寥执念，除了少时的仇怨未报，便只剩追逐天下第一了。如今莫名的和李相夷困在一处，他甚至觉得挺好，若是让他在世间随意飘荡做个游魂，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去何处。
自从做了李相夷的身后灵，他观察李相夷如今脚步虚浮无力，似乎身有痼疾，又不见他打坐练武，连剑都不知道去了何处，心里颇是恨铁不成钢，又想着莫非他真的是早己转世了再也不记得相夷太剑？后来有一次发现李相夷竟然在服用一种剧毒的药物虎掌，寻常人吃了必死无疑，李相夷分明神色己经十分痛苦，却毫不犹豫的喝了下去，很是熟稔的运起扬州慢对抗这毒素。笛飞声看得胆战心惊，只恨自己的鬼魂没有悲风白杨，使不上半分力气，好在李相夷服下剧毒之后脸色反而好转了几分，笛飞声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可他料想李相夷的身体一定是出了什么异常。
李相夷身体好些的时候也会出门，笛飞声就跟着他上街，有时候是采买必需品，有时候是出诊摆摊。笛飞声从不知道李相夷还懂得医术，一想到他给自己服毒的样子，连鬼魂都觉得不寒而栗。可偏偏李相夷所到之处，许多人客客气气的尊他一声“李大夫、李神医”。哦对了，如今他挂着莲花楼医馆的牌匾，还改了名字叫做“李莲花”。笛飞声不太喜欢，觉得还是李相夷好听。笛飞声很快便发现李神医一次次用五两银子卖给病家的，实则是中正绵长可解百毒的扬州慢内力。不知道为何，做了鬼都能觉得心口酸胀难耐，笛飞声不明白，为何李相夷不继续做天下第一武林至尊，却偏要做这么一个朝不保夕的江湖游医？他那扬州慢内力，分明己经所剩不多了。
笛飞声总觉得，李相夷是他心头的明月光，是万人敬仰睥睨天地的天之骄子，他本不该过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他那身体还能支撑多久，笛飞声并不愿意见到他很快下来同自己一起做鬼。望着李相夷日渐消瘦的身影，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后悔轻易死在了东海，后悔在死前没有查清真相，也没有抓紧机会同他说个分明，李相夷绝不会无缘无故变成如此模样，可如今说什么都太迟了。
鬼魂不知日月寒暑，又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回笛飞声醒过来看着李相夷的样子，知道他必是觉得冷极了。印象里李相夷素来内力充盈，下雨都不打伞，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哆哆嗦嗦的裹着衣裳，捧着热酒，咬紧了牙关仿佛西肢百骸都要凝结成霜一般。虽然没有什么用处，笛飞声却见不得他如此，下意识的挡在了李相夷身后，张开手臂试图将他护在怀里。李相夷咬紧了牙关勉力维持着身体不倒，借着如豆的灯光，笛飞声发现他裹在身上的白色衣裳竟是自己那件赢珠甲，一时间愣了神，不知为何赢珠甲会在李相夷手里。
笛飞声见他还是冷得很，又贴着他近了些，忽然想起鬼魂吸人阳气之说，想了想竟是又不敢抱了，若是阴气太重会不会反而让李相夷更冷了？想到此处笛飞声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手，干脆坐在了李相夷对面的位置上守着他，哪怕他根本看不见自己。过了一会儿李相夷果真好了一些的样子，笛飞声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起身又去热了一壶酒，回来时带着两个杯子，一只斟满了酒放在了自己面前。笛飞声倒是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莫非他能看见自己了？他甚至有些惊喜的看了看李相夷，却见对面的人眼中只有一片寂寥，自顾自举起杯子和他的碰了碰，一饮而尽。分明还是看不见他，笛飞声又是一阵失落，然而却听李相夷确实是在跟自己说话：“老笛啊，你在下面也不知道能不能喝到，虽然如今我买不起好酒，如果你想喝，记得托梦给我。”
如果鬼魂也会落泪，笛飞声觉得此刻自己几乎是要喜极而泣，原来李相夷还是念着他的。笛飞声确实喝不到眼前的酒，也知道李相夷听不到他的声音，可他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好。”
是夜笛飞声看着李相夷怀抱着赢珠甲沉沉睡去，情不自禁的走到床头虚抚着他苍白的脸颊，忽然忆起从前的那几回，他将李相夷揽在怀里的样子，现在想来恍如一梦。或许是还觉得冷，李相夷又蜷缩起了身子，笛飞声怕是自己一身阴气靠得太近的缘故，克制着又退开一些，却见梦中的李相夷眼角隐有泪痕，笛飞声下意识伸出手想替他擦去，可终究什么都触碰不到。笛飞声只觉得无比遗憾，从前总以为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可有些话他永远都没有机会开口了。
